紀霜雨淡定地收回了表情:“東家,你乾嘛呢?”
自從發現被對麵針對後,徐新月就一直惶惶不安,每天扒在門口暗中觀察。
他緊張地道:“我發現了,他們會有飛仙。剛剛我和給他們送水的人打聽了,那人無意看到了他們的裝置,我在滬上看到過的,演員可以在空中飛。你想啊,咱們排的是什麼戲,他們神仙都在空中飛,咱們在台上跑,沒得比啊,輸了輸了!!”
紀霜雨隻道:“滑軌嘛,我不是也用了,給道具用的。第二次問你要錢然後買的啊,不是給你列明細了。”
一提明細徐新月心口又是反射性一痛,他根本不敢看,紀霜雨這次又要了好幾次錢――明明已經比照上次加了預算,但這人就像是什麼無底洞!瘋狂要錢!
但現在不是心痛這個的時候……
徐新月痛苦難以置信地道:“你,你會?那你為什麼不給金雀用!”給道具用多浪費,咱也弄個飛仙多好啊。
紀霜雨:“我不喜歡。”
徐新月一句臟話卡在喉嚨裡,表情越來越扭曲,似乎下一秒就要掐紀霜雨了。但是可能想到已經是最後一天,後悔也來不及了,最後隻仰天瘋狂嚎叫一聲。
紀霜雨:“……”
徐新月腦子裡滿是這下完了,之前鶯歌舞台就打了很多廣告,介紹他們的布景,並強調還有更多驚喜,入園享受。看來這飛仙也是其中一樣了,即是說,就這個,還不是他們最熱鬨、最精彩的機關。
其他機關徐新月沒見識過,誰也沒親眼見過,隻有廣告詞為證,但那種飛人效果他是看過的。
櫃台的人聽到嚎叫聲,小心翼翼探頭看了一眼,“東家還好麼?”
“應該還好啊。”紀霜雨把手在徐新月麵前揮了揮,“東家? ”
徐新月從懷裡摸出了一角錢,遞給紀霜雨,祈求他的安慰:“你說說,這次咱們能成功嗎?”
紀霜雨轉頭對櫃上道:“不好了,東家瘋了!”
徐新月:“……”
……
到了下午,觀眾已陸續進入戲園。
這是上演第一天,也是至關重要的一天,萬眾矚目,能不能贏個開場紅,直接決定了口碑。好些人買不到第一日的票,或者沒多少錢,隻要等第一日評價出來,(先)去看哪出的。
章鼎湖來了,書妄言來了,鄒暮雲和他的朋友,也都來了。
像鄒暮雲這樣的高官,一般都是叫伶人去演堂會,上家裡唱,親自到場都是為了捧角。當然,今天他還是隱姓埋名來的,因為到底有些疑慮,隻是為了給紀霜雨一個機會。
還有周斯音,自然也到場了,他不是和書妄言一個包廂,也不是和鄒暮雲一個包廂。
嚴格來說,周斯音根本沒票!
長樂戲園票房火爆,他第一天路過時不想顯得太焦急,沒叫胡司機去買,結果第二天就買不上了。
鄒暮雲回來得晚,官座票老早被搶完了,不乏京城名流,臨近開演,根本搶不到。但他有朋友嘛,往老友包廂裡擠就是了,包廂已然超載。
周斯音擠不進這個官座,也擠不進書妄言那裡,書妄言同樣帶了一大家子。
好在紀霜雨說可以解決座位問題,就把他給領了出來。
周斯音跟著紀霜雨,一路走到最前頭,心道莫不是給我留了個第一排的座位?那倒算紀霜雨會做人了,果然續費還是有用的。
但是到了第一排紀霜雨還沒停,直接把周斯音帶到了伴奏樂師們旁邊的位置,給了個板凳:“就坐這裡吧。”
周斯音:“……”
周斯音難以置信地看著紀霜雨。
紀霜雨:“你彆嫌簡陋啊,現在有個座兒不容易,真擠不出來了,我們東家能賣票的地方都賣了。誰讓你一個大老板,來看戲還不帶提前買票的?”
周斯音嘴巴動了兩下,卻沒說話,勉強坐了下來。
“那是因為……我今日主要是想來同你商量一件賺錢的買賣。”周斯音道。
“賺錢……”紀霜雨奇怪道,“字帖說過了啊,難道你是說又一件麼?”
周斯音點頭:“字帖已敲定,我計劃的另一件事也就好提了。他日教育部要推行鋼筆字帖,你特意磨的這類型鋼筆,豈不是最配了?倒是按套裝購買,可以享受優惠。”
紀霜雨“我去”一聲,可以啊老板,走一步想三步,原來是組合拳來的!
周斯音道:“你送我的鋼筆,我拿去廠家工匠處問過了,是有可能實現量產的,隻需多次實驗。你要是感興趣,下戲後就帶你和廠家見麵,磋商此事。”
“願意願意,當然願意。”紀霜雨連聲誇周斯音,“周先生,你真是膽大包天,俠肝義膽,肝膽照人!”
周斯音:“………………”
周斯音:“……我覺得你在故意羞辱我。”
“我是把您當朋友了,開個玩笑呢!”紀霜雨笑道。
幾番接觸下來,周斯音這個人真的挺不錯的,作為商人他很講道義,個人來講,他的三觀也很正。由於把柄在紀霜雨手裡,連唯一那一點毒舌在他這兒也施展不開了,反倒要被他調侃。真是不錯!
周斯音聽了這句話,輕輕哼一聲。
此時文武場麵都已陸續過來落座了,又有一些其他工作人員的家屬也搬著小板凳來看熱鬨。
――沒錯,這個地方,看過幾場戲都知道,一般是留給家屬或者同行的,不占正規座兒。
“我得去指揮了。”紀霜雨見狀,趕緊和周斯音揮揮手跑了。
他也阻止不及,那一幫家屬已經把他圍住,撩起身上的大棉猴,逐一落座了,“哎麻煩收收腳――你是誰家的來著?”
周斯音:“…………”
周斯音便抱著他的大氅,長腿縮著,夾在幾個婦女兒童老翁之間,看起戲來……
……
厚實的麵幕遮著戲台,文武場麵就位,好戲,即將開鑼。
《感應隨喜記》說的是感應隨世三仙姑中的雲霄娘娘要為王母賀壽,人緣不太好的雲霄娘娘卻沒有好的禮物,隻好絞儘腦汁,到各個神仙那裡去借一點來,或哄或騙,又熱鬨又不失笑料。
最後好不容易湊齊了一袖子,要奉給王母,誰知道跌了一跤,灑向人間,滿是福祿。
對麵的鶯歌舞台,也幾乎是同時開場,新裝修後,很具西洋風格,裡頭有大理石裝飾,並羅馬柱,舞台設下機關無數,飛人滑軌,吊環,滾筒,蹺車……應有儘有。
看著高高的滑軌裝置,還有身上漂亮卻因為有機關而較為沉重的舞裙,女主演趕緊喝了口酒壯膽。
她係上了飛索,伴著樂聲,自拉開的幕後飛出,觀眾已是傻眼。這舞台比之尋常舞台,竟是還高上許多,足足有十八尺!
如此高大的空間內,女主演那一身新製的彩裙竟點綴著星點光芒,真如將星月攬在身,加上窈窕的身段,台下觀眾立刻發出此行不虛的興奮叫好聲,期盼她能多來幾個花樣。
要在空中做戲,這身手可不得了哇。
所有人緊緊盯住女主演的動作,強光之下,“雲端”之上,這漂亮的旦角心中也更為緊張,努力完成每一句台詞,隻覺得喉嚨發緊,舞台經驗在告訴她自己嗓音狀態不太好。
可是,台下觀眾的呼聲卻那樣熱烈,哄著她做下一個動作,唱得怎麼樣好像全然不被大家考慮到,隻要翻得夠好看,隻要布景夠華麗……
一街之隔的長樂戲園,亦已開場。
麵幕隨之徐徐拉開,後頭是一層紗幕,上有一行潑墨大字,線條宛轉,結構充滿了說不出的張力,像字更像畫。
柔和的舞台燈光就像清晨的薄霧般照下來,一名旦角款款登場。她生著一張芙蓉麵,雙目漆黑有神,手捧一支墨荷,這容顏一現,就已令觀眾神魂顛倒了。
正是金雀。
她身上所穿的是褶子,最最常見的便裝戲服,隻是剪裁上更為飄逸,顏色則拋棄了規範,采用黑白灰三色,加上手裡捧的墨荷、點漆雙瞳、背後飄逸的墨字,整個人立著,便如水墨畫一般,渺然的燈光在她臉上遊移,宛若神靈的光輝,帶著虛幻之感,叫人不覺噤聲,生怕打破這幻境。
金雀扮演的雲霄娘娘啟唇唱道:“去地三萬三,星霜再千年。耀日鋪金王母宴,霞雲直送不老仙。”
而後,這副水墨畫動了,破開一切混沌!
“雲霄”袖子一甩,邁步向後,紗幕即向兩邊展開,露出後頭,原來還有幾道紗。隻見她身輕如羽,步履極捷,沿著一道曲線向後,雲霧遠山一般的紗幕漸次展開,落於她身後,便如禦風飛行時景物向後仙子向前。
那看似平平無奇的褶子,也在她走步之間,衣角隨著輕風層層揚起,似乎模糊在跟隨著她的光線中,仙氣一瞬便更濃了。
直至最後那一層紗幕也展開,現出了最後一道底幕,與幾道金色柱子並飛簷反宇,如此一角,即讓閎巨華贍的天宮宛然眼前。
燈光的流動,與紗幕的活動,配合靈動的步伐身段,恍惚間就像是所有人隨著她駕雲的視野在天宮穿梭――景物被拋在身後,而後破開遮蔽,見到了煌煌高聳的淩霄寶殿!
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功,單這一個新排的開場,金雀練了不知多少次,就是因為導演說了,演員的活動軌跡,同樣能在無形中影響到觀眾的心情。
而且,還要與這燈光、紗幕配合上。
由演員這一點,及舞台移動軌跡之線,再到景幕之麵,以及所有布景所構成的層次分明之空間,展現出了以景達情,以形帶景的效果。
與對麵的喧鬨截然不同,待金雀這無滑軌之“飛仙”衣袂落下,雖隻黑白兩色,也不在空中飛,滿場亦隻覺神仙之氣象撲麵,心潮不覺就隨之湧動,沉醉十分。
如此視覺上的強烈反差,也使得最後那金碧輝煌的淩霄寶殿更驚心動魄。
章鼎湖拍案叫絕,我劇評有了!
《感應隨喜記》第一場,自水墨中設色,於黑白間出彩!
……
隨著劇情發展,鶯歌舞台的神仙帽子能發光,仙人能飛,瀑布還真能落水,魔術一出接著一出,用來體現仙人的法術,甚至有真的白鹿被牽上舞台……
台下是越來越熱鬨,還有人討論起機關到底如何做出來,置身其中,仿佛是身在廟會,但不得不說,觀眾們看得真是不亦樂乎。
而長樂戲園中,除卻重要人物登場,唯有每到關節中,才有哄然的叫好聲。人人都被這氛圍感染了,沉浸其中。
機關一如紀霜雨從前的風格,隻在要緊處有,又不失新奇。
譬如這一次,他用上的,是打學校裡借來的教學用品,幻燈。改裝後,彆出心裁地用在舞台上,製造出天人之境,映在舞台上的水波粼粼,使得演員們仿佛置身龍宮海底。
――現今京城最紅火的淨角應笑儂,正是扮演的東海龍王,除了女主角就數他戲份最多,以威嚴的扮相、也收獲了無數叫好聲。
對麵用來做飛人的滑軌,在這裡,是使得道具晃動,用以表達角色視角與情感。
金雀服裝從最初的水墨色,到後頭人緣漸漸變好後,也在變化,末尾時穿的已是一身秋香色長裙,寶帶繞身,好似華夏工筆畫。
劇本稍作改良,在精簡提煉情節之外,台詞有所不同,警示人心,福禍相依,不同一味討好觀眾的吉祥戲,但也不會破壞氣氛,看客自品即是,餘意綿長。
待到看完,喝彩聲都久久不停。
有些觀眾竟生出一種自豪感:莫非本場看客全都素質極高,好似和演員一起完成了仙宮的氛圍製造呢!
也是這個金雀真具神仙氣質,搞得平時愛嗑瓜子的人都停下了,直呼為“金仙”。
在場的男士女士顯然都齊齊迷上了金雀,直感慨明珠蒙塵,出道多年今日才得一見。
女士們愛她妝容,愛她氣質,也愛她出場那幾套戲服,這戲剛完,竟已有人給這幾套新裝都起了名字,像第一套出場的褶子就被稱做“墨荷寶褶”。
頭號粉絲章鼎湖看完已是恨不得把桌都錘爛了,不枉他今日把全家都帶來啊,他癡迷地感慨:“此寫意風又上一層樓,開頭竟以淡墨書法體現人物之仙氣淋漓,脫俗出塵,轉瞬撞入華彩,妙也。”
鄒暮雲亦有十分相似的想法,普通的觀眾隻看到仙氣,他們卻能分析出來為何,也就更加入迷了。
紀霜雨沒有說謊,他的燈光,是體現人物的運動,他的道具,是表達人物的情感……舞台上的一切,都為戲劇本身而作服務。
鄒暮雲從未想到,還能有舞台做到如此程度,不但一點也不違和,反而符合處處戲曲審美程式,甚至將這出戲帶到了更高境界!
“是我狹隘了,實在不想真有人能做到。”鄒暮雲轉頭對同行者說道,都動情了,畢竟他看到舊劇發展心疼許久了。
“這出戲真正是我自成體係的華夏美學的大好展示,書中有畫,畫裡含詩,詩歌一韻――凡此種種,皆可入戲!黑白二色如陰陽,開場以天地本源求得華彩,華夏之美術與機關裝置在此戲中渾融一體,雅俗共賞。今日能觀賞到這樣的意韻,實在是吾四十年人生未有之樂事!”
……
《感應隨喜記》落幕,金雀也從自己的角色中抽離,正式登台後,她看得到燈光照耀下,所有觀眾驚豔的目光。甚至在後頭,還有觀眾往台上丟金子!
都是給金雀的,她還是頭一次被打賞這樣的財物,不要太有麵子,今日在後台,連應笑儂也直呼,風光皆在她身了。
固然是應笑儂讚許她,但作為女主角,旦角,還是坤伶,完全可以想見隻要成名,金雀的風光的確會在應笑儂之上。
她平生第一次拿了這許多賞錢,收到這許多叫好聲,還有社會名流即刻送來帖子,希望邀請她出席活動……
她這時候最想見的就是紀霜雨。
上台前心裡隻有戲,現在回過神來收獲的東西,她想去和紀導演聊聊天了,感覺紀霜雨那犀利的口舌能指點她現在的恍惚精神。
按說戲完了後,紀霜雨說去和認識的人寒暄一下,可金雀聽說官座的名流都已散了,紀霜雨那裡人卻也不見了。
找來找去,隻瞧見徐新月用那個撅著屁股的老姿勢,大榔頭皮毛靴踩在凳子上,扒窗縫看對麵鶯歌舞台的動靜――對麵這出戲加了那麼多彩頭,離落幕還早著。
“東家,你看到紀導演了麼?莫非累了先回去了?”
徐新月頭也不回:“不知道,你往高處找找,看他是不是又站桌上發光了。”
金雀:“……”
……
此時的紀霜雨,正托了周斯音一把,往戲園外走。
周斯音這長腿窩了整場,還真是麻了,委屈得很。
紀霜雨也看了眼對麵的鶯歌舞台,他們的熱鬨還在持續,“你覺得這出戲怎麼樣,和對麵比呢,能贏嗎?”
周斯音淡淡道:“戲以人重,不以物貴。”
這句話,鄒暮雲也引用過,周斯音再提,態度很明顯了。最時髦的機關戲,他在滬上也是看過的。和今日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一樣的造物。
紀霜雨笑了兩聲,坐周斯音的車去了昆侖書局的總部,準備見鋼筆廠的廠家。
現在正值燈節,昆侖總部無人上班,隻有值班的保安。
周斯音將他帶到辦公室,就見這裡頭已等待著一位女士,正坐著看報,聽見聲音便抬頭看來。
這位女士燙了時髦的卷發,身著西服長褲――也是此時很時興的,女子們穿著男裝。年紀約莫近四十,保養得當,紅唇含笑,眉眼間依稀與周斯音有幾分相似。
“這是我的姨母周寒鵲女士。”周斯音介紹得非常簡明扼要,“她素來在金陵經營商業,名下有一處新開的鋼筆廠。”
紀霜雨立刻就明白了,隻是他原以為是周斯音自己來負責,原來是周家另一房的,有現成的鋼筆廠,估計和周斯音關係也不錯,與周若鵑不同,有錢大家一起賺。
周寒鵲落落大方地伸手和紀霜雨握了握,她對舊劇實在不感興趣,因此今晚沒去戲園,“紀先生本人看起來比我想得更年輕,聽說如此高才仍甘願住在小鼓胡同,真是情義高尚。”
紀霜雨連聲謙虛道:“沒有沒有,就是窮!沒錢搬家!”
周寒鵲:“……”
周寒鵲一愕,隨即失笑:“鈴鐺兒說先生脾氣獨樹一幟,看來是真的,我正欣賞這樣的直爽。那我也不廢話了,我這就是想給先生送錢來的。咱們立下合同,若是能研製出量產這筆尖的方式,我方給出一成股份,若是不成,也會結算技術費用給先生,隻是我廠會改成定製銷售。另有廣告算計,先生的字帖為我們打廣告,比如您在介紹工具的章節中提及,或在示範書寫時親筆撰寫我們的品牌名,我可以另給三千元廣告費……”她張嘴就說了許多,最後問道,“您看哪處需要我詳解?”
周寒鵲和她家二哥不一樣,爽利大氣,一筆筆賬早就算好了,而且清楚分明。無論提到的股份、技術費、廣告費,對紀霜雨家來說都是了不得的數目了。
紀霜雨的表情看上去果然非常驚訝,他甚至激動得站了起來。
周斯音淡定心想,哎,早有預料,這個要錢的鬼。
紀霜雨看向周斯音:“你叫鈴鐺兒啊!!”
周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