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這麼久了,他還是無法接受,看著《絕色》口碑爆了,看著《絕色》票房排長隊,被奉為寫實風又一突破之作……
他一直覺得自己運氣不好,想了很多理由,比如寫意剛剛發明出來,比如大家越來越有民族自信,比如京城人就是守舊。也一直憋著一口氣,要把場子找回來,畢竟寫實風已在華夏叱詫風雲多年了。
現在,《絕色》的上演把他的邏輯支點都打破了。
因為,紀霜雨在寫實風上的造詣,也堪稱出神入化了!
他以前到底是做什麼的?真的隻是在街麵打雜嗎?若是一開始,他就打造這樣的風格,長樂戲園也能起死回生,並且,壓根沒有他蔣四海或任何一個滬上布景師吃飯的地方!
“他為什麼要這樣?”蔣四海對一直以來堅信的吃飯技術產生了懷疑,“難道說,我們的方向……真的錯了嗎?”
他甚至產生了,想去對麵看看紀霜雨排的戲的衝動,新劇他偷看過,這次他說的是舊劇。從前他都隻聽旁人轉述而已,現在卻有些想去看。
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美,能令紀霜雨視如此寫實布景為常物。
街道外的嘈雜聲,不用偷看也知道,是對麵的票房又在排長隊了吧。
這聲音無限擴大,蔣四海想起自己發過誓,不超過紀霜雨的票房就不回去,現在這個希望似乎瞬間渺茫了。
蔣四海痛苦地捂住臉:“……我真的吃不下京城菜了,我想回家!!”
此時雜役從外頭進來,神色閃躲。
蔣四海心裡一跳,叫住他:“外麵是喧鬨什麼?對麵買票的打架出事了?”
雜役:“……”
雜役嘴巴動幾下,不敢說。
蔣四海怒目:“你快說!”
雜役這才小聲道:“對麵在說,下月紀霜雨要攜演員赴滬上演出……人皆拍手,大呼是京派布景將風行滬上的征兆……”
蔣四海:“…………”
蔣四海淌下兩行清淚,這叫什麼事,我回不去滬上,他卻離京去打我老家了!
……
現在火車買票是沒有預售的,隻能發車前去車站買,買完還不能退票的。
春雷劇社還能購買團體票,紀霜雨現在月薪也高了,買了和周斯音、書妄言一樣的頭等車廂,就這裡的椅子都是鵝絨鋪的,還帶洗手間,離著車頭最遠,最安靜。
進了車廂後,書妄言就熱情招呼道:“沒坐過火車吧,來,坐窗邊。”
紀霜雨:“我倆小孩呢,吹什麼風呀。”
說著就往周斯音旁邊一坐,順便把睡著的露露和雹子給擱床上了。
書妄言一臉不知該說什麼,這……這頭一次坐火車的,不都喜歡坐窗邊麼,他是一片好心呀。
周斯音心道果然,他早料到了,這位看似第一次坐火車,實際上可不一定……
書妄言也沒鬱悶多久,周斯音給了他紙筆,讓他在車上寫一章出來,車廂內一時便隻有書妄言唰唰寫字與不時啜泣的聲音。
這過了倆小時,露露和雹子都醒了,紀霜雨一看,就彆打擾書妄言趕稿,他也坐累了,站起來伸個懶腰:“我帶他們散散步,順便去餐車找其他人打牌。”
書妄言痛苦地抬起頭來:“其實我也會打牌。”
周斯音理了理手裡的報紙,頭也不抬:“寫完這章再打牌,我陪你打。”
書妄言:“……”
誰要跟你打牌,就沒贏過……
他用鋼筆蹭了蹭自己的臉,繼續埋頭寫稿。
紀霜雨一手抱一個娃,溜去餐車和小夥伴們一起打牌,讓徒弟幫自己領著娃。他帶來的三個徒弟分彆是六兩、陳衷想,還有個叫羅仙甫。
好家夥,他們有的白頭發都有了,還比露露、雹子還小一輩,恭恭敬敬抱著倆還沒一米高的叔叔阿姨。
餐車內很快有乘客發覺自己竟和名角相遇,不知多熱情,逐一同他們握手。
大家聊得興起,到最後,金雀還即興來了一段,車廂內的氣氛立時到了高潮,她聲音清亮高亢,一直傳到了三等座的車廂。
現在火車票價太貴了,許多工資收入很不錯的人,也隻坐得起三等座――畢竟真正沒錢的話,是連火車也坐不起的。
三等座沒有餐車、臥鋪,也沒有座號,全靠自己搶座位,環境和高等車廂沒得比。
但聽到這清亮優美的嗓音,原本喧鬨的車廂竟是漸漸安靜下來,連小孩兒的哭鬨聲也漸漸隨著環境清淨而停了。
車上多是京城人,京城戲迷最能欣賞唱功的,便是看不到金雀容顏,單聽聲兒也美了,有人小聲說:“聽說今日金仙去滬上,這怕不就是金仙在唱。”
還有的人大著膽子,從車窗探出去半身,大聲叫好,“祝仙子名揚外埠!”
金雀也聽到了,不禁露出笑容,竟也探出身子唱,聲音便傳得更清晰了,似乎整座火車都被這美妙的聲音縈繞了。
紀霜雨扶住了探身的金雀,所見的每張臉上都是欣賞的表情,將這當作旅途中最美妙的奇遇。
作為一個穿越者,他還是頭一次親身看到這樣的場景,因為一曲唱段,整個車廂都沉醉了,所有人都能夠欣賞金雀宛轉的唱腔,不會嫌這節奏太慢。
……
紀霜雨一直待到晚上,金雀他們都去臥鋪睡覺了,頭等座、二等座附帶的臥鋪是要另外花錢的,紀霜雨把女孩送到了車廂,自己也回去。
露露和雹子都已經在他臂彎中睡著了,小孩子覺本來就多,他隻覺得自己帶娃下來,倆胳膊是越來越有力了。
紀霜雨進去時,燈已黑了,周斯音怕是已經睡著,他便沒開寢燈,把小孩先放好,然後摸黑輕手輕腳脫換睡衣。
紀霜雨換好睡衣,坐下來換睡褲,怕是挨著周斯音了,他翻了個身,呼吸稍微一頓,便迅速伸手把寢燈打開了。
不愧是你啊。
紀霜雨本來要出聲,忽而想起周斯音那荒謬的推斷,便俯身下去,對著還有些迷糊的周斯音,裝模作樣地冷笑一聲,抬起兩隻手:“是本無常來索命啦。”
周斯音:“!!”
離得這樣近,紀霜雨都能看到他瞳孔劇烈縮了一下。
那一頭睡得有些淩亂的頭發,茫茫然而後緊張的神情,叫人更失卻平日的氣勢,紀霜雨越發覺得好笑了。
接著他看到周斯音的目光聚焦,停留在了自己身上,似乎還沒回神一般,直勾勾的。近在咫尺的目光讓紀霜雨手指又是一麻,生出莫名的心思。
雖然周斯音猜得亂七八糟,但無可否認,世上唯獨他,分辨出了“紀霜雨”的異樣……
隻是時代所限,與自身世界觀,給出一個叫人哭笑不得的結論。
周斯音看到他穿著厚厚的法蘭絨睡衣,褲子換到中途,半遮半掩下露出一截腿,筆直修長,同他麵上肌膚一般,光潔如玉,在寢燈淡淡的光芒下,仿佛籠著煙雲。
而他,而他近在咫尺的臉,更是清新如雪,扮鬼地抬起兩隻手,袖子裡露出垂下來的指尖,兩點琉璃般的眼睛映著瑩亮的光,耀眼得令周斯音心跳更加速,比往常任何一次還厲害,血液沸騰一般――
車輪轆轆轉動,微微的顛簸讓這個夜晚顯得極不平靜。
露露哼唧一聲,在被子裡翻動了下身體。
紀霜雨回神,迅速起身,笑了笑小聲道:“這是睡懵還是嚇懵啦?”
周斯音卻是怔怔拉一下被子,兩條腿微微屈起來,遮住自己的異樣。
……怎會如此。
周斯音倏然動念,那些心跳難道並非被驚嚇得來?
這念頭才一閃而過,他心底頃刻激起了更大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