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懸不著痕跡地一歎。
白日裡他躊躇再三,還是替相彆辭又拔了幾根傀儡針下來,試著自己設陣去封印那凶魂,最終未果。
要固下那樣一個封印,必須時時向其輸送靈力,以尋常法器輔佐也未必有用。等同是時時要分心與凶魂的天生煞氣相搏,身上背了一個沉重的負累。若他體內沒有裝著天罪獄萬魔的話,還能做到,如今卻是不敢冒這個險了。
不對,說到底我乾嘛要這麼為他著想?明月懸心思忽然一轉,如夢初醒。
那是他藏鋒百年,欲斬之劍下的明日魔頭,是天要之死的反派,不值得他去做什麼。
控製不了的話,多叫上幾個人一齊將他消滅了便是。要煩惱的也該是如何除魔,如何在除魔時保護好天下生靈,而不是憂心於他的痛苦。
他本應對他的痛苦冷眼以待,隔岸觀火。
水閣外是人間仙境,水閣內是人間地獄。
相彆辭身形蜷縮,痙攣不休,十指如爪磋磨過床褥,刺破雪綺素綢,也刺破自己血跡斑斑的體膚。
恍惚中,他錯覺這並非自殘,是地獄中的惡鬼爬出來找他報仇了。白骨架子上掛著的一團腐肉,腥血濃黑,尖利的指爪朝他刺來。空蕩蕩的眼眶,淌著淚跡一樣的血痕。
是他母親的淚,是他族人的血,是他琅華城破時的鬼。萬萬千千的幻影抓住他下沉,逼迫他到地獄裡去。
離開霜月天風荷塘,去他本該去的地方。
他沒有辦法從夢中醒來,因為比起此時此刻身在之處,那夢反而更像是真的。
鮮血,哭喊,屍山,惡鬼,這些是真的;夜雨,荷香,綺窗,月光,這些才應該是假的。
或許他從來沒有上過仙山,沒有遇見過雪衣挽劍容顏絕世的天人,沒有嘗過百味賞過百花,永遠都待在他最熟悉的那個破廟裡,一夜夜磨礪著複仇的招式。從午夜至天明,從今日到明日,百年又百年。
然後在等待天明的間隙,抬頭望見透過廟頂破瓦照下來的小小一束月光,做了短短一場夢,夢裡遇見月光一樣的人。
夢魘糾纏,心魔迷亂。
——直到響起那一曲驚破烏雲、喚起明月的簫聲。
長風一曲玉簫來,照破殘煙,洞徹雲水。風吹霧散,天地有清音。
那是極清極遠的簫聲,仿佛不帶一絲煙與塵,使人心為之一空。高渺接天,然而並不寒冷,而是挾著一份無言卻相伴的溫柔。
道是無情卻有情。
相彆辭在劇痛中睜開眼睛。
背上冷汗潸潸,身上血痕交雜。但是噩夢已散,心魔已去。
窗外簫聲未已,悠揚不絕。一聲聲調著他狂亂的心弦,直到心跳稍複。
他突然跳下床,衝將出去。
月夜蓮塘,有人舟上自吹簫。
那人見他跑來,停了唇邊玉簫,餘音猶繞梁。“怎麼,被噩夢嚇到哭鼻子跑來找爹爹啊?”他說,唇角一點笑意跳脫。
“……多謝。”相彆辭望著他,心中一瞬似有許多話,但最後隻能憋出這一句。
明月懸回過頭,月光照在他側臉上,畫出一道銀亮的線,絕麗的弧。
“你身上術法尚未除儘,恐危及心魂,你自己想過什麼法子沒有?”
相彆辭茫然地望他。
明月懸冷漠地翻了他一眼:“真夠沒用。難道以後你一犯噩夢我就得跑來叫醒你,你天天晚上躺在暖閣香帳裡,我就負責站在一邊吹一晚上簫,哄你睡覺?”
相彆辭心念一動,偷偷想了想那般場景,暗自覺得那真是神仙過的日子了。
明月懸沒理會他有什麼心思,丟了個什麼東西過去:“拿著,跟我一起吹。”
少年以雙手捧住,才發現是一管冰簫,頓時手足無措:“吹、吹什麼?”
“吹簫啊,跟著我……等等,你不要告訴我你不會吹吧?”
兩人麵麵相覷。
“竟然不通樂器?那麼音律樂理呢,該不會一無所知吧?天啊,你平時都在學什麼,我看你字不是認得挺多的嗎?”
明月懸開始後悔自己教他簫曲的決定了。
竟然要從頭開始教,這得教到猴年馬月去,費多少心神受多少累?
“為什麼要學這個?”相彆辭小聲問。
仙門弟子習音律,是名門大派必備的教養,想來也跟他這種鄉野散修沒什麼規矩。
明月懸沉吟一刻,玉簫在手中輕輕一搖。
“我打算教你一套本門秘傳的曲子,這是據我所知天底下鎮心魔、固神魂最快的仙術,名喚《觀心不動曲》。等你學會了,以後再遇上同類法術,多少有些自保之力。否則就是沒有今夜的夢魘,也會有彆的玩意兒來加害於你。”
手中的冰簫突然似有千斤重,相彆辭使勁攥住了它,這才沒有叫它掉下去。
原來明月懸已經替他想了這麼多,想到這麼遠去。
相彆辭還沒有想過那麼遠的事情,毋寧說他從沒有考慮過今後這種事。日子如何從來由不得他,所以為什麼要去想將來。
可是有人替他想到了。
明月懸的心思遠比相彆辭還要糾結,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慷慨地橫插一杠。
都怪那小子在夢魘中叫得太慘,比殺豬殺雞還吵,害得他實在沒辦法,明月懸憤憤地想。
“你聽好了,任何東西我隻教一遍,過時不候。”明月懸殺氣騰騰地揮了揮手中簫,“我想教便教了,學不學由你。”
“我隻給你這一次的機會。我沒那工夫天天晚上陪你待著,專心拯救你一個人,隻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我不想出手,但還是大發慈悲給你這個機會,望你好生領悟。”
“你的神智不夠穩定,心境也岌岌可危,魂魄裡出了什麼毛病我也拿不準,隻知道要是任何一樣發作了,必成禍患,那時我不會留你。所以你給我好好勤學苦練,免得墮入魔道還要勞我清理,臟了我的手。”
明月懸彆過臉去,不看他,口中隻是冷淡疏離地送出話語。但見眼前煙波迷蒙,是上不接天下不占地的渺茫一片。
“你要是入了魔,我是不會管你有什麼理由的。”
《觀心不動曲》是他從前在佛刹海坑來的佛門聖物,有清心渡人之效,或許真能喚出幾個神跡來,改變這個命中注定走上歧途的佛門弟子。
他給他一條逆天改命的路,端看他自己走不走。若他不改,就是本性如此,合該是千刀萬剮的魔。
權衡了千萬遍才做出了決斷,按理說是卸下心頭一塊大石。但此刻嘴裡發著狠,不知怎地卻沒滋沒味起來。
岸上那少年都被他說暈了,呆呆的像塊木頭。
他教導過那麼多晚輩,還沒有誰看起來是被嚇成了這模樣。
呆得像個人偶,很漂亮,也很滑稽。
明月懸索性盯了他一會兒,乾乾脆脆笑了起來。
“被我說怕了?瞧你那傻樣兒,現在先彆發怵啊,該你苦的時候還在後頭呐。”
他不是發怵。
更不是怕。
隻是那聲音太過天籟,說出來的話語於他而言太過溫柔,所以他疑心是不是又陷進了一場夢。
就像那天的夢貘淚,喝了之後一不小心就奢望自己不應得的東西。
“其實我不應該相信你的,”明月懸一邊笑一邊閉上眼睛,“因為不論怎麼想都沒有什麼理由,可就是很想相信一次。”
“哎,不說啦,我都不知道我是應該為自己這麼心軟懺悔,還是為自己是這樣的大好人感動陶醉。”
相彆辭低低應道:“你真的很好。”
明明是仇人,卻不計前嫌。他才是真正如佛祖舍身飼虎的人,是自己枉讀了經書。
“用不著誇我,更用不著討好我,太早了。”明月懸勾著個冷誚的笑,回過頭,“告訴你,誰要是辜負了我的信任,我必將十倍報還。”
“不過在此之前,想一想我都相信你了,你也多相信相信你自己吧。”
末一句聲音低得像夏晚的微風,荷花一搖就散去了。隻有塘上漣漪記得它曾來過,撩起一點微瀾。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溯湫 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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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長大後是比受高的啊,兩個人差不多是189:177的高度,不過徹底用成年形態出現還要過上幾章,以後就隻有受傷才會變成少年體養傷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