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母親心計極深。為了以一人之力殺滅全部天京舊族、在萬神闕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她不惜來到敵人的身邊,對著他們笑臉相迎,哄取信任。
步步為營,笑裡藏刀。
在那場令她永生難忘的失敗過後,她學會了隱忍。
“我母親來到小神行洲的時候,已經布好了局。逃出琅華的七姓後人對她不可能心無芥蒂,但她來的時候帶著他們無法拒絕的東西。”
“她說,她獲得了神的昭示。天人一族古老的神祗賜給她全新的‘渡血轉生’術,借此得以遏製七姓的禍血。神之血,威力百倍於相家人的血,飲之可補先天缺陷。更甚,可保平安,求長生。”
明月懸一驚,“飲神之血,食神之肉”,“吃了活到九十九”,這還是他穿越之前的經典套路,怎麼到修仙世界裡更適用了?
“令慈傳教真是很有手腕,要是換個地兒,一定能成一代先知。”他衷心感歎。
相彆辭聽不懂他的言外之意,隻道:“她現在幾乎已經是了。經過一百年的經營,小神行洲的天京舊族如今十分愛戴她,視她如教中之聖。”
“誰能想到,救苦救難、誓要普渡他們的女菩薩,真正想做的,竟然是宰了他們做活牲?”
“不過,”明月懸思及一事,沉吟起來,“小神行洲位於三千流上,而三千流注入的是蝕界海。那裡是織天教的地盤,你母親如何在他們的教徒裡成功宣揚了她的邪神?”
織天教,這或許是萬神闕的千門萬宗裡最為特彆的一派。教中上下,除了掌教聖母,無一人有能力攀上萬神闕的九重天。
換句話說,一群菜雞。從人到功法,都菜極了。
但即使尊貴強大如首座,也不曾怠慢他們。
因為他們是守護這個世界的苦行僧,若無織天教的僧眾以身為爐,吞下蝕界海不斷散發的混沌之氣,天下或許早就被混沌侵蝕了。
三千年前,自在天城墜下天空,天人一族徹底隕滅。天京舊址處被砸出了一個湖泊,就是後來的蝕界海。
蝕界海沒有底,深處隻有無儘的混沌。
據傳,天人一族泯滅的原因,就是因為此方世界出現了大劫,天外的混沌包裹了這裡,要將世界吞沒。
所謂混沌,是盤古開天辟地之前的虛無。世間萬物皆自陰陽中生,而混沌更在陰陽前。那裡什麼都有,也什麼都沒有。一旦一個世界被混沌吞並,便隻能與之同化,萬物歸一。
天人與混沌鬥了個兩敗俱傷。純血的天人族不存於世,而通向世界之外的道路也被關閉,隻留下蝕界海那一小片混沌仍存在世間,伺機吞沒這個世界。
織天教的教祖,是最後的天人之一。他創造了化解混沌的辦法,傳給他的親兵,在蝕界海邊以肉身築起了抵擋混沌侵蝕的血肉長城。
一代一代的苦行僧在蝕界海邊沉默修行。他們的修行隻有一個用途,那就是用他們的血肉之力消解混沌,使它可怖的爪牙無力再侵襲這個世界。
教祖投海赴死、以身為祭之前,曾留下遺言:“願身葬海底,魂飛日月。從今而後,此身如石如山,永鎮混沌;此魂如風如雨,永澤人間。”
少年時的明月懸聽說了這一教派,不由也嘖嘖稱奇。
天下法門萬千,果然有一萬種“道”。人人各守其道,各行其道。
他尊重織天教的道。
相彆辭臉上露出一點古怪的神色:“我從來沒有問過。但我想,那是因為我母親請來的這尊邪神顯靈時,容貌與織天教的教祖一模一樣。她說,那是織天教祖的法相,是為憤怒相。人人都信了她。”
那邪神與傳說中恩澤天下的教祖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美麗得不似凡人,隻有瞳色與發色、以及眉間的徽記不同。
相彆辭一直記得,那邪神有著不似他本相,卻與自己如出一轍的銀發紅瞳。
師父說,那是他主人與生俱來的稟賦。
“若不是你的銀發紅瞳極類主人,我發現你時想起了他,或許我根本不會救你。”
童年時,小小的孩子站在巨大的神像前,怔怔聽著不知何時現身的師父訓話。
“所以你應該感謝他。來,向他行禮吧。”
他懵懵懂懂地向著神像下拜,但並不如拜佛一般虔誠。
無論那是誰的主人,都不會是他的佛。
他的佛不會這麼像他自己,像他一樣有詭異的眼睛,像他一樣是個身負罪業的孽障。
他的佛應該勘破了人間悲歡,而不是像這座神像一樣,會突然露出那麼悲傷的表情。
“此時,我的母親想必正在率眾祭拜她的神,而我師父也囑咐了我,要把你引到祭典上去……我想是因為隻有在那裡,他才有把握對付你。”
相彆辭一臉凝重,明月懸卻一臉無謂。
“也就是說,你的師父想借一尊神的力量來殺我?也真是看得起我,我好久沒有殺過神位的仙人了,都有點手生了。”
他語氣輕快,相彆辭卻似出現了幻聽:“你說什麼?你殺過——神?”
太過荒謬的話,使他覺得隻不過是個玩笑。
“渡劫已畢,飛升成仙,還有無數願力加身……我殺的那家夥離神應該也不遠了吧?那麼驚訝做什麼,你難道覺得對我來說這很難嗎?”
明月懸微微一笑,岸上花燈連綿,光華照在他臉上與容顏交輝,璨璨如夜明寶珠,連城美玉。
“莫非是你天天看我犯病的樣子看傻了,都要忘記了——我本來就應該這麼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