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街上有風吹過, 風喇喇地響, 店家忘了收下的酒旗颯颯地飄。飄颺中, 簌簌揚塵。
這座城已經空了。夜砂束起長發, 走在綿延如波的房簷上。無需影武的潛身之術, 這裡也沒有什麼能發現他的活人了。
魔門萬古無一的天才出世, 帶著他的千軍萬馬,橫行天下,所向披靡。他的劍從南指向北, 戰線也由南向北推進。魔王習慣站在軍隊的最後壓陣,手中提著一柄出鞘的長劍,劍尖指過的地方,不會留下一個活口。
人人都在北逃,像被他手中劍無情驅趕的羊群。
夜砂微微出神, 如此慘劇,周遊三千世界時也不是不曾見過。魔門嘛,不搞事都對不起他們離經叛道的誌向。
但這一次,師父格外在意。
傳言中那魔王生具天神之姿, 有著輝煌絕倫的美貌, 實力更是強橫無匹, 足可撼天動地。尤其令人不敢忘記的,是他戰鬥時的姿態。
那是已臻化境的戰鬥, 一收一放中可窺天地至理, 可觀瞻無上的力與美。就算是在殺人的時候……舉手投足也令人心醉神馳, 仿佛不是一場屠殺, 而是戰神在神壇上酣戰如舞,以此向愚昧的凡人布道。
降世的魔神。
縱然雙鬢染上玄色,一雙眼還是如血的赤。
據師父的探查,那魔王應是他們的同族。
“若是在萬萬年前,此人就算再暴戾瘋狂,殺孽深重,隻要他強得足以令所有人歎服,一樣會被慕強好武的阿修羅族奉為戰神。可是昨日,畢竟已經是昨日了,我們怎麼能再踏歧途?”
魔王會在深夜裡吹號,呼喚非天的族人投奔於他。沙由刹對此決不姑息,他不允許族人前去奔赴那樣刀頭舔血的日子。
可被魔王蠱惑的人,越來越多。
他的煽動,他的主張,夜砂也不是不好奇,他尤其渴見那人的戰鬥。美麗的強大……是非天一族無法抵擋的東西,這是他們的天性。
但師父嚴令禁止。所謂魔障,不可試探。在試探之心產生的那一刻,其實已是為其引誘。
夜砂立在空城的斜陽中,引袖拭劍,他所有的短劍與飛鏢上都熠耀著寒芒如雪。
沙由刹要清理門戶。他聯合了此界一位奇人,準備襲殺魔王。那位奇人名喚影陀羅,原本也算不上名望多高,亦不算正氣凜然,但他的奇思妙想不知怎麼就取信了沙由刹。
此人對非天一族略有耳聞,甚至幫他們構思過要如何才能重獲天恕,再入輪回。但,此人真的可信嗎?夜砂站在戰陣後方,如獵豹般候著時機,心卻難以沉靜。
夜已深,清角吹寒城,缺月掛疏桐。打破無邊寂夜的不止魔王的號角聲,還有如虹的劍光。
城中的埋伏裡,已是遍地流血,殺聲震天。過得片刻,卻聽見一個冷厲至極的聲音:“無恥鼠輩!膽敢侮辱我族之人,生生世世,我要你永墮無間!”
那話音如一捧冰擲到地上,決然玉碎,帶著雖千丈冰而莫及的寒意。想來,必是屬於一個殺伐果斷,常年淩於高位的男人。
夜砂心裡忽然一緊,踏著夜風就往沙場中央奔去。
憑著一股沒來由的驚慌,他擅離了他的位置。但他後來不悔恨離開,隻痛悔為什麼那麼晚。
在城中所見的場景,令他的血結成了冰。
低頭一望,他渾身頓時失了知覺,僵成朽木,再朽成飛灰,從風中跌了下來。
他看見火流炎飛,梁傾柱倒,屍陳於地。高閣塌了一半,雕花飛簷碎在地上,斷了獸首。
他看見一黑發一白發,卻俱是紅眼的兩個男人持刀對峙,雙雙現出了修羅相。
黑發青年的背影淵渟嶽峙,持刀的手穩如鋼鐵,而白發的那一位……他的師父,踉踉蹌蹌跪倒在地,忽然仰天大吼,雙目中流下血來!
現在的沙由刹,他居然快認不出了。昔日俊美的臉,以及所有袒露在外的肌膚,都刻滿了曲折勾連的咒文,麵目扭曲。
曾經熟悉無比的身體,如今他卻無法感知到師父的氣息,呼喚不到師父的靈識。
“他真的是心甘情願被你煉成兵器的嗎?”魔王森森問道。
夜砂耳中轟然一響,卻聽見被魔王架在半空的影陀羅咬牙切齒地答道:“他當然是自願!我的‘血肉金剛’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兵器,是近佛之身!他畢生所求,便是脫離邪神之身,靠近西方淨土佛國,我襄助他,他為什麼不同意?!”
影陀羅狂言道,他煉出來的血肉金剛與真正的佛門金剛身無二。即便是天生邪祟的非天,經他煉製,也能脫去罪業之身,變為清正佛體。
非天族在他的手中變作懲邪斬惡的金剛,助他除魔衛道,廣積功德多修善緣,漸漸便能重得天道的接納。
這是他給非天族指的一條明路,虔心朝聖之路。
魔王麵沉如水,忽然提刀衝著沙由刹的麵門一揮,刀尖點在他眉心,沙由刹的眼珠子都不轉一下。
“嗬。”魔王短促地笑了一聲,分不清是怒氣還是諷刺,“現在,他沒有你的指令,連戰鬥都做不到了。這就是你給他指的明路?”
“你隻不過是把他們當做傀儡罷了。我族的力量,你用著可還順手?”
影陀羅銅色的臉上暴起青筋,他尖聲細氣地說:“我是為了滿足他們的願望……”
他的話斷在穿胸而過的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