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清銳冷秀的少年落到了夜叉的掌中, 誰也想象不到, 那個瘦如細柳的小夜叉卻能將他提得穩穩當當,振身翩然而去。
他們離去之後,阿修羅覺醒時勾起的天地異變也轉眼歸於沉寂。烏雲掃儘煙塵息, 一線天光在雲水相交處綻開, 送來生機勃勃的光明。
明月懸默默望了兩眼那朝陽,還是覺得冷,攏了攏衣領。蝕界海上寒風浩蕩,仿佛永遠不會有止歇的一日。
往前是一片漆般的海水,黑沉沉不見底。
被丟掉的東西, 要找回來應當很難吧?
明月懸往左右瞟了瞟, 無端有些心虛。他想把婚契撿回來, 不知為何, 心中竟有些赧然。
明明早就和離了,婚書本來也不該留, 說好的告彆昨日走向未來去到一個沒有假結婚的明天呢……
為什麼在那枚同心結碎作萬千礫粉金屑,隨風揚塵的時候,他的心也偕著一道往下沉去?
心上一點疼痛,來去如電, 閃逝如虹。因為太短暫,所以疑心並非真實。
算了, 想撿就撿, 找理由乾嘛?
反正, 他看不順眼的人做了看不順眼的事, 想要撥亂反正,就是為了賭氣也未嘗不可。
雪白的袖裡伸出一隻秀致的手,因了生病的緣故,不免體態清減,薄薄皮肉下微微支離著清華骨節。但瞧著既不孱弱也不枯瘦,更顯骨如明玉,神似秋水。
纖長的五指一招,萬點金屑破水而出,帶出水花無數。
金屑落到他手上,凝成金箋模樣。但上麵無字,亦無靈息。
蝕界海的力量直連混沌本源,像靈契這等法器落了進去,注定要被混沌蝕儘靈氣,歸於空無。
費儘心思找回來的,已經是張廢紙了。
明月懸睜大了眼,突然哭笑不得。
跟這玩意兒一樣的,大約就叫作天意吧?
也罷!
他一揚袖,幾十道劍氣瀟瀟飛灑,在空中排開,變作一道登天的長梯。
一道道長劍,變作一步步長階,攀可登仙去。
明月懸踏階而上,站到了萬神闕與凡間交界的高處,浮雲流過他的身側。
萬劍在他的身邊騰嘯長鳴,似是躍躍欲試。他的劍氣,和他一樣對於鬥劍興致昂揚。
但他此刻要做的,是更為艱險更為嚴肅的事情。
方才夜砂向他許諾,隻要迎回殿下,他就出手阻止同伴的行動,扼殺魔門的陰謀。
明月懸這些年也一直周遊各地,暗中消減魔門勢力。但他還是沒有想到,魔門對於正道的滲透竟已如此之深。
此刻,他立在仙凡兩界相交處,天地間一切風起雲湧,都戰栗在他的劍下。萬物幾乎為他掌控,可他還是抵不住一陣心悸。
夜砂留給他的靈識在識海裡反複回旋,隻是一小段一小段的記憶,卻承載了那麼多次的千鈞一發。
欲界天魔王的舊部,選擇在補天大祭這一日發起他們的反擊。
今日,是蝕界海的大潮之日,也是混沌之力最張狂的日子。混沌洶湧無極,衝撞著此方世界脆弱的天缺。
大亂,大不祥,正合適他們趁火打劫。
他們的暗襲同時在兩處發動,一在仙,一在凡。
不久之前。
輝景站在門前,心一橫,斂去臉上的慌張神色,走進了那間雕梁綺窗的華屋。
神像無言立於座上,描金刻彩中露出俊美無儔的眉目,他不敢去看那看慣了的端嚴的臉,怕神明責備,怕自己愧疚。
叛徒是不可以愧疚的。
神像前有少女低眉祝禱,一身素服托著菡萏小臉,恰如清水生蓮。眉心一點朱砂印,昭明她不染俗塵的身份。
織天教本代教主,率部抵擋混沌、衛護天下平安的聖女,天衣聖母慕蓮浮。
也是他此行的暗殺目標。
織天教的苦行僧,本該是深深敬愛於她的,人人都應禮她如母。要是有人說,會有織天教眾來刺殺天衣聖母,說出去恐怕無人會信。
事到如今,輝景一想起自己居然要刺殺慕蓮浮,還是覺得匪夷所思——連自己都覺得驚奇。
可他還是走到這一步了,一步錯,步步錯,他隻能走這一步!
當年他無意中救了那隻受傷的夜叉鬼,蒙他傳功,獲得了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法力,於是昔日淳樸的水鄉少年蕩然無存。利欲熏心,他貪圖那點力量,修了魔門的功法,借著自己身屬天京舊族的便利,替夜砂和幫逆法度做事的南芷溝通。
但腳踩兩船的日子過不長,魔門需要他的時候到了,他不能繼續披上偽裝,在織天教享受那些不應屬於他的萬眾敬仰與萬丈榮光。
退無可退,他早已背叛了正道,要是再背叛魔門,天底下就再無他容身之處了!
僧侶的雙眼,滲出了本不應有的孤注一擲的殺氣。
慕蓮浮徐徐俯首,她一身潔白,並不知曉自己已然成了麵前這下屬眼中的待宰羔羊。
她的脖頸長而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