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 是他的小名。
相彆辭的表字是離吟, 恰和乳名中有一字重疊。師父說過, 他的小名和表字都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隻是替他起了本名的人是誰,師父卻從未提起。
太親近的稱呼,從眼前的幻影口中叫出來, 有種錯位的荒唐。
同樣白發紅瞳的兩個少年四目相對, 五官雖並不相似, 麵上如影隨形的冷漠和眼底灼烈熾亮的野火卻是如出一轍。
形不似而神似。
相彆辭心中忽然一動,電光石火中領悟了:原來自他踏進蜃境就察覺到的那份氣息,叫他血脈不安那種躁動,正是來自眼前這人的身上!
這是純血的阿修羅見麵時,從彼此血脈中油然而生的戰意。便如叢林中猛虎相見, 必須要你死我活地爭奪領地, 分出勝敗, 論清孰強孰弱。
遠比亡山魔宮中他同迦檀、咒姬他們的見麵驚心。
那些忠心的部下在他麵前刻意收斂了自己的殺氣, 眼前這人則不然。從雪迎朝的身上,相彆辭終於明白了, 魔神之血真正的強大與冷酷。
明月懸站在蜃境裡,突然覺得眼前所見的景象很微妙, 非常微妙。
剛剛還看著戲台子上千年前的悲歡離合, 儘賞唏噓的舊戲, 怎麼還沒看上多久, 台上的戲子就把臉上粉妝一抹, 跳下台來湊到自己帶過來的小朋友跟前勾勾搭搭了?
雪迎朝臉上勾著一抹遊魚般躍躍的笑意,他往相彆辭的身前站得很近,近得……反正不是什麼客氣守禮的距離。
明月懸墨鋒般毓秀的長眉輕輕一挑。
他知道,有十纓那層關係在,雪迎朝應當早把相彆辭認熟了……不過很熟的話豈不更糟?
“雪尊主,”他出聲提醒這家夥,自己也是闖入者之一,“方才你沉住氣,讓我們欣賞你的過去欣賞了那麼久,現在怎麼卻主動現了身?”
雪迎朝轉過身來,顧盼間紅瞳妖冶:“那當然是因為,我要做的事已經做完了。”
他猛然揚袖,白雲般的浩浩廣袖大刀闊斧地一飄,袖中振出紅蝶無數。
通天塔上一扇扇接天高窗轟然打開,流雲狂風刷刷灌進塔中。天上之寒,叫人戰栗了四肢百骸。
明月懸臉色不動,靜若荒海,淡定至極。
甚至還有閒心假模假式讚上一句:“公子耍蝴蝶的本事當真不錯,去凡間賣藝一定能賺得盆滿缽滿。”
雪迎朝俏臉一沉,他不太懂凡間的事,但顯然他覺得自己受了侮辱。邪神幻魂衝他寒聲道:“你往外看看呢。”
外麵是自在天城的壯闊江山,連雲樓台。
多出了一麵網——籠罩整座恢弘城池的天羅地網。
雪迎朝給蜃境設下的禁製,如他的紅蝶一般是流火騰焰的煙霞色。
“頭一回見到如此巨大的鎖靈陣,居然是為我而設,真是深感榮幸。”明月懸說。
鎖靈陣,用於鎖住除陣主外陣中人的靈息。入此陣者,一招一式一呼一吸都在陣主的掌控之下,且靈息傳不出陣外,連用遁術逃離都不可能。
大陣布滿天京,近乎無涯,用它鎖住一兩個修士,簡直是神責罰世人一般的壯舉。
雪迎朝冷笑著回頭,撩開額發,目光炯炯地盯著相彆辭。
他悠然開口:“多少算是我看大的孩子,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從萬神闕首座的身邊離開,回到我的麾下吧。逆法度目下仍有你的一席之地。不過不要猶豫太久哦……我的仁慈之心,可是消失得很快的。”
相彆辭麵如冰封:“彆白費口舌了,我不會聽。”
明月懸站到他身邊,一臉誠懇地對雪迎朝說:“此一時彼一時,他早已長大,算不上是你家的孩子了。雪尊主若還惦念著從前的撫育之情,我承諾隻要您棄惡從善,我立刻接您回去養老。”
雪迎朝一愣,又聽見他道:“這樣您也就不用一把年紀辛苦上陣了,被封印了三千年還不得閒,不累嗎?”
語氣溫柔,神情真摯,把雪迎朝激得更氣了。
雪迎朝嘴角一勾,笑得殘忍:“好啊,不肯走我給你的路,那你們就給我去走黃泉路吧!”
烈焰紅蝶,在他手上烈烈起舞,舞成一道火旋風,衝向對麵二人。
明月懸抽出了劍,但這一次相彆辭卻比他更快,拔刀時可謂是萬分急迫。
少年的心疾速飛跳,比奔馬更快。
眼前人如此陌生,言語中分明又是熟悉,是利用他的人,也是養育他的人,和他師父一樣……這樣的恩與怨,剪不斷,理還亂,令人幾難呼吸。
他想要掙脫出去,斬斷這一切。
要斬,就要拔刀!
嗜戰的邪神與邪神會麵,本就該用刀劍說話!
魔刀發出歡悅的刀鳴。
血火怒斬刃身纖長,猶如盈盈一線的血月。然而就是這樣一把薄刃,卻摧枯拉朽般割開了烈火狂風。
雪迎朝哼了一聲,指尖一彈,送出數道火花:“拿我替你鑄的刀對付我,真是果斷得毫不留情!太無情了……不過我不怨你,你這樣無情,正是我想要教出來的樣子啊。”
相彆辭握刀的手一緊,心中的火焰又往上一竄。
他咬牙道:“這世上,誰無情得過你?為了一己之私,攪得天翻地覆……而且,而且……”
“你還帶著那麼多人跟你一起走上不歸路。被你封印在妖蜃裡不得超生的那麼多亡魂算什麼?我師父又算什麼?我相信他沒有那麼狠心……你真的不是在利用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