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明光掩住十纓的麵容, 也擋住了他臉色的僵滯和眼底的木然。雲遮霧罩的一張臉,依稀可見當年高華氣度、翩翩風采, 但他曾經的高貴畢竟已在歲月的苦難裡磨蝕成塵。
剩下的都是餘燼, 是雕欄玉砌今時朱顏下不小心漏出來的一點前朝朱漆。
他忘了自己是誰,三千年前的自己於是漸漸也沒了痕跡。
天城聖子, 明家家主,救世之人。過往光輝離他而去,忘卻一切的他安心俯首稱臣, 做了仇人的傀儡。
偶爾攬鏡自照的時候, 他會覺得鏡中的自己陌生, 但這念頭不會太長久。
眼中的傲氣興許是錯覺,眉目間的矜華隻會令他坐立難安。他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也不配露出鏡子裡那種殺伐決斷的眼神,萬萬人之上的眼神。
他隻是一個卑微到極處, 連名姓也不配擁有的複仇鬼。
昔日的自在天城第一人,天族的明渡影, 城破之後落入仇人之手, 被雪迎朝精心炮製成了如今的模樣。
他奉他的仇人為神。
神俯瞰著他, 麵容鐵硬, 眼目冰冷。神不會費心去記他的名字,所以他也沒有名字。隻是在他替神撿回來那個血統特異的嬰兒之後, 為了讓他的徒弟記得, 神才隨手賜了他一個名字。
今日的十纓, 和三千年前的明渡影, 完完全全是兩個人。而這正是雪迎朝想要的。
他把仇人留在身邊三千年,就是要徹底摧毀他,戳瞎他往日慧眼,踩斷他高傲的脊梁骨。
“若非如此,難消我心頭之恨。”雪迎朝衝著明月懸侃侃而談,唇角痙攣般一扯,笑得豔麗而狂恣。
雪迎朝輕言細語,曼聲說道:“你們知道我費了多大工夫才把他訓成今日的好狗麼?天下所有的咒術、奇毒,我都在他的身上試過,他現在隻剩個破破爛爛的殘魂了……”
“無恥之尤!”相彆辭忍無可忍,刀光一閃便橫刀在手,決然向他斬去。
雪迎朝敏捷避過,隻留下一連串搖碎銀鈴般的笑聲。
明月懸默默抬頭盯著他,雪迎朝忽然就有點笑不出來了。他覺得這白衣劍仙的臉容太過沉靜,眼神太過清透,明明看著那般溫和,卻令他害怕。
好像他的心都被那人明銳的目光看穿了。
“你用以控製明渡影的咒法,是‘忘神咒’嗎?”明月懸問道。
雪迎朝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是。”他陰鷙地答道。
當年明渡影利用他對自己的盲信哄騙於他,逼他用忘神咒將相留憶煉成傀儡,於是世上唯一一個真正愛著他的人就這樣被他折磨了。
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對相留憶那樣驕傲的人來說,這是何等的不堪。
他知道明渡影也很驕傲,所以他把忘神咒還給了他,連帶所有的不堪與恥辱。
一報還一報,恰好。
看,聖子大人,我比你更公平。
雪迎朝昂首冷立,卻聽見明月懸歎了一聲:“這就是你想要的?看來你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們頭頂,破碎的天宇之上,深海水晶宮之中,正有一場暌違三千年的重逢。
一人大喜大悲,滿眼噙淚,一人卻是無動於衷。
十纓——或者說明渡影,麵對著自己三千年前的身邊人,他一手養大的少年或者說隱秘的情人,卻比素昧平生還要淡漠冷酷。
碎魂之刃穩穩握在他的手上,毫不動搖地刺向雪待宵的脖頸。
雪待宵楚楚望著他,臉上掛著滴滴流珠般的淚。那秀麗的臉上悲喜萬端,一生的波瀾與刻骨的思念都寫在眉梢眼角,還有數分恍然——彆了經年,誰能想到居然還有再見的一天?
從小,明渡影就是他的眼中太陽,頭頂唯一的浩浩蒼天。
天裂之後,他在滿目瘡痍的世界裡艱難活了下來,繼承了明渡影救世愛民的遺願,創立織天教對抗混沌。他也許還算活得不錯,但在失去日月星辰失去頭上蒼天的世界裡,如何能活得算好。
壽儘之後,他將自己的殘魂鎮在天柱塔下,做了一根定海的神針。是否也存著一星半點的希冀,想著或許還有與他相見的一日?
今日竟真的叫他等到了。
隻是那個人沒有如他所想,如他所願,像孩提時一樣過來抱住他,輕聲安慰他這些年來受的委屈;也沒有如少年時一般牽起他的手,用熾熱眼神與細細愛語將他溫暖。
他隻是漠然向他刺來一刀。
無力閃躲,也無力還擊——他怎麼可能向他心中的日月蒼天出手。
然而另有他人,代他擊落了那雪亮的刀匕。
隨著一道擊來的飛光,水晶宮裡琅琅響起一個清脆嗓音:“何方宵小擅闖我織天教禁地?!冒犯聖祖者,死!”
織天教本代教主,天衣聖母慕蓮浮,此刻挾怒而來。白衣清貌的少女手挽長弓,弦上飛箭一似電光璀璨。
要不是她機敏果斷,一察覺秘宮結界似乎有些異樣就立馬趕來,恐怕教祖之魂已然遭人暗算了。慕蓮浮思及此處,愈加憤怒,嬌顏騰暈,纖指上又變出幾束電光,一撥弦便是九箭連珠疾射!
明月懸往相彆辭那裡悄悄傳音:“你快上去阻止他們。你師父和慕仙子必有一場惡戰,不死不休,再晚就來不及了!”
相彆辭一震:“那麼……就留你一個人對付雪迎朝?你恢複過來了嗎?”
“你剛剛什麼戰績都沒有,怎麼還小看起我來了?”明月懸哼了一聲,笑容滿麵地打趣,“我專治這種覺得自己牛逼哄哄的邪魔外道。”
那少年最終還是聽了他的話,縱身飛天,衝到遠處的水晶宮裡阻止那迫在眉睫的激鬥。
明月懸負手向天,欣慰地看向他的背影。
“你還真不把我放在眼裡啊。”雪迎朝冷笑著,發覺明月懸的臉還是沒轉過來,心下更是恙怒。
他沒能看到背叛他的哥哥和聖子大人自相殘殺,心中很是不悅。
世人隻能有一個結局——他早已在命運的棋盤上安排好的結局。
紅蝶烈火噴薄而出,業火一刹燃遍蜃境的廢墟。火海中,雪迎朝的形貌倏然一變。
走出火海的人頭生長角,雙眼灼灼,肌膚上爬著猩紅盤曲的花紋。
“你……”明月懸握緊劍柄,盯著麵目全非的雪迎朝,一時按不下心中的驚愕。
雪迎朝嘶聲道:“這就是修羅子的真身,阿修羅法相。我如今的力量,你已經感受到了吧?”
那是魔神倒海傾天的絕倫偉力!
烈火在他手中化為長刀,朝著明月懸斬下。
非常樸素的一招,沒有任何花俏,甚至不帶什麼刀法刀意,就是非常純粹的一劈。
返璞歸真,橫絕天下。
魔神懸刀。
修羅子的第一刀,明月懸舉劍相迎,劍光未觸及刀上火焰便碎裂在手。
換第二劍,依舊是未觸先碎。
第三劍,碎。
第四劍,碎。
……
一直使出第八劍,才堪堪擋下。
明月懸的眉峰也蹙得像劍尖一樣割人,額上冷汗潸潸。
“你的春神十二劍,怎麼這麼一會兒工夫就用了一大半了?”雪迎朝笑道。
明月懸心下惕然,看來雪迎朝對他真有幾分了解。
他修的是心劍,劍光是無窮無儘的,但真到需要借助法器的時候,最多也隻有頭上銀葉子化成的十二柄劍。法劍在他手中化形、如鐵劍一樣被他揮舞的時候,動用的是法劍的本魂。
劍魂一碎,便得細細養護才行。但戰場上誰會給你養氣煉劍的工夫?
他低頭看了看,嗬,手上的第八劍也碎得差不多了,換言之他手上的劍隻剩下四柄半。
方才使用天地一劍,不顧一切地度化全城死魂,摧殘了自己本來就病殃殃的身子,現在再一味近戰,恐怕難以得勝。
明月懸再抬頭,眸光凜凜。
雪迎朝瘋狂大笑,信手劈下第二刀,第三刀!
刀上光焰越來越盛,焰芒極長,他也越來越瘋狂,劈得酣暢淋漓。
這一回明月懸選擇了躲避。
他的身影飄飄若仙,煞是好看,令雪迎朝想起了自己所豢養的那些蝴蝶,它們總是夜以繼日地翩舞。
“……可每一隻蝴蝶其實都很脆弱,看著漂亮,卻是煙花一樣短暫的生靈。”雪迎朝喃喃念道,將手伸向明月懸。
青年的白衣飄如亂雪,看著瀟灑依舊,眼力銳利如雪迎朝者,卻能看出他白衣下漸漸滲出的魔氣,漆黑的膿血。
“你身上的舊傷已經發作了,我給你個選擇吧,你是想十分難看地死於身上舊傷,還是痛痛快快地死在我的刀下?”
明月懸緩緩向他看來。
青年臉上有著分外奇特的笑意,淡淡若無,卻又是奪人眼目的驚豔。
如夜月下的雪白曇花,一眼,一刹。
雪迎朝就是這時候覺得有些不對,明月懸猛然飛遁,在他身前出現,猝不及防就向著他送上一劍。
“刺殺?!就憑你也敢算計我?”雪迎朝勃然大怒。
修羅之身,使他擁有了超然的速度,躲過了這一擊。但那劍芒撩得他胸口衣衫撕裂,心中怒火上衝。
雪迎朝抬手一翻,一支骨笛落在他的手中,信口斜吹,樂律嘹亮高飛。
明月懸臉色微變,這曲子,就跟專為針對他而作的一樣,太過強大……
笛音悠揚。
分明是喚魔之曲。
他體內的魔物聞得此曲,便如望見了家鄉、聽見了戰鼓,紛紛蘇醒,歡呼雀躍、披掛上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