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好心的,上前從淺水裡扶起楊大娘子,“小娘子,這天兒還涼著呢,你看你這條裙子,全濕了,可憐哪。”
“小娘子,彆哭了,你爹……唉,總之,先彆哭了,唉,真是可憐。”
楊婆子也急忙上前,扶起楊大娘子,將她扶到旁邊青石台子上。
“到底是什麼樣的冤屈?能讓鬼神顯了神通,這京城可是天子腳下,王法之地!”一個書生擰著眉,揚聲問道。
每年佛誕前後的迎祥池放生盛況,在京城勝跡圖裡,上百年,甚至幾百年都名列在前,是出外遊曆,以及聚在京城備考的讀書人必到的地方,特彆是聚在京城備考的窮士子們,每年這個時候,或者光明正大,或者偷偷摸摸,但是一定會到這迎祥池放一回生。
畢竟,迎祥池放生求祈積福之靈驗,全天下都是排得上號的。
“什麼冤屈?能是什麼冤屈,窮士子的冤屈唄。”旁邊一個象是渾身窮酸,象是個賣酸文的文士,極不客氣的接了一句,“一個窮書生,資質萬萬之選,十年寒窗,總算有朝一日金榜題名,考中了進士,成了天子門生,點了縣令,自以為從此出人頭地,能讓妻子兒女過上好日子了,誰知道!”
窮酸文士冷笑連連,“癡心妄想罷了。寒門士子,無依無傍,還不是被那些富且貴的混帳害的死後還要蒙一身汙名,想求個清白卻全無門路,兒女淪落至此,真他娘的讓人意氣全消!”
窮酸文士的一翻話,雖然有些激憤的過了,可聽在周圍已經聚過來的,一群一群的士子耳朵裡,卻是各有心情。
這會兒在這兒閒逛的士子,認真算起來,都是寒門,不過是分有錢點兒的寒門,和窮的連錢都沒有的寒門。
在京城蹉跎的年頭多的,這些事聽說的也就多了,蹉跎的年頭少,或是剛到京城的,也不過是聽說的少一些而已,隻不過他們聽說時,都是以吸取前人的經驗,以避免後車之禍的心情去聽的。
可這會兒看著翻倒到屍骨無存的前車,那份感同身受,自然和看到彆的冤屈大不相同。也許,他們春風得意金榜題名之後,也會遇到一個駱遠航,眼前,也許就是他們的未來。
窮酸文士的這一翻激憤的話,和著楊大娘子撕心裂肺的哭聲,聽的在場的士子,幾乎人人神情黯然。
“這世上,仗義的不光是屠狗輩。這位姑娘,我替你出麵,寫份狀子,再接著告,你放心,這次一定能告倒他駱遠航,哪怕他搭上了更惹不得的人家,你放心!”
一個三十歲左右,一張臉看起來棱角分明,頗有幾分崢嶸之意的男子,撥開眾人擠出來,站到楊大娘子麵前。
楊大娘子淚眼滂沱的仰頭看著他。
那男子站在楊大娘子身前,卻沒看楊大娘子,昂著頭,環顧著四周,語調激昂,“兩年前,楊承誌楊縣令的長女,這位楊大娘子,一張血淚之狀遞進衙門時,我當時遊學京城,隻聽的看的熱淚不能自抑。
這位楊大娘子,雖說寒門,卻也是世代清清白白的讀書世家,就因為父親過於出類拔萃,卻流落到倚門賣笑,以養幼弟的淒慘境地,這是何等樣慘事!”
楊大娘子聽他說到從前,那些暗無天日的過往湧上心頭,再一次痛哭失聲。
“我等寒門子弟,自幼沒有名師指點,沒有父兄長輩提攜依靠,更有甚者,還要為暖飽憂心,一路行來,何其艱難!
中個秀才,比那些權貴極富之家的子弟,艱難十倍,到舉人,就艱難百倍,至於進士,那不光是艱難,還要看命,看運。寒門之中,出一個進士,何其艱難,何其難得!”
男子眼裡淚光閃閃,“我等以為,中了進士,就如魚躍龍門,從此人生大不一樣,可是,真是這樣嗎?
你我之間,必定有不少,象楊縣令這樣,天資縱橫,積了幾世之福,有命有運,前半生致力於學問,一朝中舉,滿腔抱負,隻想著為國為民,鞠躬儘瘁,卻偏偏成了那些視國如蔽履,視民如糞土的權貴的眼中釘,成了他們撈錢謀官的絆腳石,舉手殺而後快!
天資縱橫又如何?半生苦讀又如何?天子門生又如何?都抵不過他駱遠航一個貪字,一隻狠手!
那年我看了楊縣令一案,從頭看到了尾,那案子,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楊縣令是被他們害死的,因為那幾千畝新淤出來的良田,一條人命,一個進士,比不過幾千兩銀子。
可他們世代權貴,身邊手下,幫凶無數,惡犬如雲,偏偏就能做的天衣無縫,將一條人命抹的全無痕跡,將一家子逼入死地,還能往楊縣令身上倒扣一桶汙水,說楊縣令瀆職有罪!冤死的楊縣令,死後,連個清白名聲都沒有!
這天下,還有公道嗎?還有個理字嗎?”
男子簡直是聲聲怒吼了。
“那天我胸口如堵石塊,輾轉不能眠。這不是楊縣令的冤,這是我等寒門子弟的冤!今天的楊縣令,就是我等的明天!
那天,我發了誓言,要為楊縣令,為我等寒門子弟,查一個公道、討一個公道回來,這幾年,我走遍了那駱遠航就職過的州縣,象楊縣令這樣的慘案,不隻一起,不隻三五起!他搜刮的民脂民膏,以數十萬、數百萬計!
上個月我剛剛回到京城,老天是長著眼的,天理公道還在我們頭頂上,今天我就碰到了楊家大娘子,還有這隻龜。”
男子轉個身,衝楊大娘子深揖到底,“大娘子,您這案子,在下願粉身碎骨,替令尊求個公道!”
楊大娘子看著男子,哭的說不出話。
籠子裡的那隻龜,慢慢探出頭,一點一點爬出籠子,往池子中間遊過去,很快沒入了池水是。
周圍先是靜的落針可聞,接著一片哄然,喧囂震天。
這真是楊縣令顯靈了啊!
黃府尹和吳推官一身臭汗趕到迎祥池……確切的說,離迎祥池還有一段路,迎麵就撞上了楊大娘子那支浩浩蕩蕩的告狀隊伍。
那個男子手裡舉著張長長的狀紙,昂然走在最前,緊跟在男子後麵的,是一邊走一邊痛哭的楊大娘子,和扶著楊大娘子的楊婆子。
三人後麵,中間是一群神情激憤的士子,士子外圍和後麵,跟了無數看熱鬨的京城閒人。
這一天,京城的閒人們看熱鬨看的飽飽的。
這一天的熱鬨,源源不斷的報到江延世麵前,江延世聽的微微冷笑,她是要用這些連綿不斷的小手段,一點點挑出大事,再造成聲勢,這份心計,和這份控局的本事實在難得。
他不喜歡這樣的小手段,再多再好的小手段,也敵不過雷霆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