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一滴淚水砸落在照片上。
君忒斯沒有表情的臉上流下一行淚。
蕭柏身後的人群隱隱有些騷動，被萊昂用眼神製止了，蕭柏深吸口氣，想到唐笑最後的留言，這也是在基地內爭議最大的留言，甚至有人說要不要篡改這句留言，或者修改成更引導性的話語，但都被蕭柏否決了。
君忒斯和唐笑之間的事，就像是黑匣子一樣，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緣由，使得人類和非人，研究員和實驗體在一起，他們也無法承受君忒斯暴怒的後果。
隻能說愛情，是科學窮儘一切也無法推導的存在。
而蕭柏能做的，就隻有相信自己的學生。
相信他選擇的君忒斯。
“他說，你的一切選擇，都是有意義的。”
“……嗬、嗬嗬……哈哈哈……”
君忒斯發出了笑，那笑聲卻比哭更加淒厲。
你連這一步，都算到了嗎。
太狡猾了。
太可惡了。
“滾。”
封書韻茫然地看了一眼蕭柏，不知道這是好還是壞，蕭柏卻對他們打了個手勢，慢慢帶著他們撤離。
等所有人都離開了以後，君忒斯終於彎下腰，跪倒在地上，照片散落一地，上麵的畫麵刺痛著他的心臟，幾乎難以呼吸。
他怎麼可能會毀滅人類。
他們是……唐笑存在過的，最後的證明了。
他連屍體都沒有留下。
唯獨他的發明，他的思想，他的名字在人類群體裡流傳。
如果人類毀滅了，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記得唐笑？
君忒斯跪倒在地上，菌絲從他腳邊延伸而出。
君忒斯的菌絲一直都是鮮紅的顏色，如同血管，但是進化以後他菌絲的顏色就變了，變成雪一般的白，如同蠶絲，此刻近乎與雪地的顏色融為一體，沿著第三隻眼的基地邊緣，緩慢覆蓋到上麵，最終，原本
簡潔科幻風的建築，變成了怪物的巢穴。
君忒斯的身影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一轉眼，在實驗室裡恢複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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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安靜啊……
君忒斯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仿若陷入沉睡。
這座基地曾經是禁錮他的牢籠。
可是現在，竟然成為了唯一一個，遍布他們回憶的地方。
於是他甘願作繭自縛，重新回到這裡。
唐笑以為君忒斯想要離開這裡，是因為想要自由。但其實君忒斯對外麵的世界根本不感興趣。
外麵的風景很美，隻是因為和他一起欣賞的人很美。
如果那個人不在，那再廣大的世界，對他來說也沒有意義。
他隻是個真菌，對於真菌來說，隻需要一點陽光、水、氧氣和有機物就能生存下去，他不需要長途跋涉，一輩子可能隻會在一個地方紮根。
但他的這一切都不見了。
有人的離開帶走了陽光，帶走了氧氣，帶走了水和有機物。
菌要枯萎了。
*
一直到走出一段距離，蕭柏他們才終於停下腳步。
他們回望著基地的方向，也看到了潔白的菌絲將基地全部包裹的畫麵，一時間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他們活下來了，從這位新任菌之王的手中。
不，應該是被放過了，蕭柏自己都沒想過會是這樣一種結局，在場的除了第三隻眼的高層，還有參與過428項目的研究員，他們甚至有人就在428動過刀子，他們留下的時候，已經做好了會被報複的準備，甚至所有人都留在這裡的準備。
但是他們活下來了。
甚至還目睹了非人類的眼淚。
道森在人群中發出了輕輕的歎息：“他和我們是一樣的。”
周圍的研究員看向他，道森取下自己的眼鏡，用衣角擦拭，語氣中含著複雜，也不害怕被質疑：“他會愛人，會因為愛人離去而悲傷，這和我們人類又有什麼區彆呢？”
封書韻略作猶豫，還是說：“可是他是真菌，真菌也會有愛情嗎。”
“證據不是已經擺在我們麵前了嗎。”道森笑道，他已經知道428就是之前常年來找他谘詢的斯特郡，在震驚的情緒平緩後，他想起了很多，包括之前斯特郡的那些‘虎狼之詞’在知道他身份後，也終於有了解釋。
這讓道森在看到君忒斯的失態後，心中也有了更多的唏噓，他算是這場非人之愛的全程見證者，正因如此，心情才那麼的複雜。
“愛情啊，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它讓人類變成怪物，又讓怪物變成人類。”道森輕聲說，“毫無疑問，他們是相愛的，我無比確信。”
眾人一陣沉默，這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一聲淺淺的嗤笑：
“我才不在乎他們是不是相愛。”
眾人循聲望去，發現是洛奇，自從唐笑和428私奔離開基地後，他就暫時被萊昂隔離了，吃喝並沒有少，但是一段
時間出來，他燦爛的金發，碧藍的眼眸都染上了一層陰鬱。
“……我隻在乎我的朋友，因為他而永遠離開了。”洛奇聲音沙啞，“就如同所有β型學者綜合征的天才一樣。”
他們驚才絕豔，如同流星般劃過人類的曆史。
短暫卻又璀璨，燃儘自己，點燃了人類的道路。
蕭柏他們這才恍然回過神。
他們已經失去了，這個時代最年輕，也是最天才的學者。
……可是他才不到25歲。
人類的未來在他的手中延續，而他的未來，已經停在了這個時刻。
從事科研不到三年，拯救了千千萬萬的病患。
自己卻永遠，停在了這裡。
*
幾天、幾個星期過去，君忒斯都不曾踏出這基地半步，他蜷縮在實驗室裡，看著那些照片，卻再也等不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身影。
那個人不在，連恨都沒有了意義，悲傷之後，隻餘下空茫和無儘的悔恨。
這幾日君忒斯一直睡睡醒醒，沉睡的時間占據大半，為了消化獲得的能量獲得進一步成長，以及接管菌之王留下的遺產。
沉睡的時候很溫暖，就像是唐笑就在他身旁。
但夢裡越溫暖，他就越清楚地知道那些溫暖來源於哪裡。
是……還沒有消化完全的‘養分’。
某一天，君忒斯醒來後，下意識摸了摸身邊，卻隻摸得到一片冰涼。
他的情緒突然崩潰了。
君忒斯直起身體，白色的菌絲迅速在他身邊重新彙聚成人形，骨骼、肌肉、器官、皮膚，一點一寸，都分毫不差。
那個菌絲製成的‘人’睜開眼睛，朝著君忒斯露出乖巧的笑容。
頃刻間，又被他的造物主打散。
不是。
不是他。
在吞噬掉唐笑後，君忒斯已經拿到了有關於唐笑的所有，知識、記憶、能力、一切……隻要完全消化，他就能獲得唐笑的所有生物信息。
他能在瞬間重新構建和唐笑一模一樣的‘人’。
但他們，都不是唐笑。
君忒斯開始在這座基地裡四處遊蕩，他不想‘消化’他，所以一直有意延緩著這個過程，可是再怎麼延緩，那份養分也如同流沙，一點一點浸透君忒斯的身心。
這一天，君忒斯如同幽魂一般，走到了早已封閉的巴德實驗室。
這裡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
君忒斯眼前閃過一絲恍惚，這個時候他腦海中頓時湧現出一段不屬於自己的記憶。
【“好好看著吧，新人，它就是目前第三隻眼的主要研究項目的其中一個實驗品，如果這個項目成功，整個世界都將在祂的威壓下顫抖。”】
這是什麼？
這份回憶和君忒斯自己的有所衝突，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這是唐笑視角的記憶。
這才是……他們真正的初遇。
君忒斯就像是看了一場以唐笑為第一視角的電影，他就處於唐笑的身體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也就能看到他所看到的一切。
然後接下來。
他看見自己襲擊、吞噬了唐笑。
還吞了好幾遍。
君忒斯：……
原來的他們的初遇，居然是從這種最糟糕的關係開始的嗎。
怪不得笑笑對他的態度那麼惡劣。
君忒斯失落了一陣，但緊接著就沒有空失落了，他近乎貪婪地看著唐笑在記憶中的樣子，他的自信，他的活躍，甚至是他的落魄戰損。
全部都是，一個鮮活的唐笑。
看著記憶裡唐笑最後的驚豔反擊，他甚至開始嫉妒這個時候的自己，可以那麼近距離感受唐笑，也厭惡這個時候的自己，給他們的關係開了那麼壞的頭。
笑笑，一定很討厭他吧……
君忒斯痛苦地閉上雙眼，他們的關係從吞噬開始，如同宿命一般，也由吞噬結束。
這難道就是人類所說的命運嗎？
這個記憶片段結束後，君忒斯幾乎是狼狽地離開了巴德實驗室。
但又過了幾天，他沒有辦法忍受沒有唐笑的日子，再一次來到了第三隻眼的報告會專用的大廳。
回憶如同泡影，再度出現在眼前。
而這一次，是唐笑一次又一次遞論文給學者，卻又被他們拒絕的場麵。
這一次的回溯君忒斯也有保留了模糊的記憶，卻沒有唐笑這個親曆者來得清晰。
他到底，在這裡回溯了多少次？找了多少辦法才讓那個在周圍人眼中已經毫無價值的實驗體留下？
君忒斯終於看到了答案。
18次。
唐笑在這回溯中也被學者們否定了十八遍，但是每一遍他都不曾放棄過，哪怕在回歸教派的襲擊中不停死去，但每一次重新回溯，眼神裡都閃爍著堅韌的光芒，如此耀眼奪目。
……他怎麼能不愛上這個人。
君忒斯近乎癡迷的看著唐笑一次又一次地行動，看著他從未被困難擊垮的靈魂。
一想到唐笑是為了自己在拚命行動，暖流就跨越了時空的距離，再度溫暖他的心間。
唐笑、唐笑……
他是怎麼能讓自己，又重新愛上了他，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愛一點。
但越是注視著他，在夢醒之後，濃重的悲傷和孤獨，就如同螞蟻啃噬他的心臟。
體內僅剩下的溫暖，就如同致命的毒藥，專門針對他海luo因，哪怕知道夢醒來以後會痛不欲生，依舊一次又一次甘願沉醉其中。
第三次，君忒斯走到了基地外麵。
回憶的泡影再度將他淹沒，這一次也是他們第一次共同麵對一個近乎不可跨越的敵人。
上任菌之王。
這一次的記憶，也是唯一一次和君忒斯的回憶相差無幾的。
但如果重來一次，他寧願沒有過這段並肩戰鬥的時光，因為從這一刻開始，就意味著他們的時間所剩無幾。
基地外追殺，山崖墜落，山洞取暖……
明明是那麼驚險的一幕幕，卻讓君忒斯沉迷其中，這是他們的心第一次貼的那麼近。
在他離開後唐笑展露出來的迷惘和痛苦，更是讓他吃了一口苦澀的蜜。
世間最悲傷的事，莫過於在你離開後，才確信原來我們真的彼此相愛。
可是他們錯過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
越是看著唐笑的記憶，君忒斯對唐笑最後的選擇，就愈加難以釋懷。
似乎真的印證了上一任菌之王最後留下的話。
這是兩個種族的隔閡……也是注定發生的悲劇。
從這記憶中蘇醒，君忒斯躺在基地外麵的土地上，卻恍然發覺冬天已經過去了，土地開始煥發新綠。
於是他們的故事也結束了。
君忒斯不再看唐笑的記憶，他把那個人的一切都封存在了腦海的深處，保持著身體蜷縮，像是陷入一場不會醒來的沉眠。
也許夢裡，他會見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