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累人的事情,我都扛不住幾次三番想要放棄。這孩子錦繡前程……又是何必呢?”
***
可有很多事情,於衡玉而言,總是必做不可的。
忙活了兩天,她這一覺睡得很沉,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月上枝頭。
是被餓醒的。
衡玉躺在床上思考幾秒,在繼續睡和去食堂碰運氣兩者間來回抉擇,最後果斷從床上爬了起來,簡單梳洗之後,一把拿起掛著的紅色鬥篷披在身上,推門走去食堂。
這個時間點,天地好像都靜謐下去。踩在雪地裡發出的細微聲響都能被耳朵清晰捕捉到。
一直到接近食堂,瞧見食堂外那燃著的燈籠時,衡玉微鬆口氣——看來書院的人也知道他們這一覺睡醒會很晚,專門給他們留了吃食。
“喲,傅夫子您也睡醒啦。”山文華手上還拿著一隻鴨腿在啃,瞧見衡玉,揮了揮鴨腿和她打招呼。
她快步上前走進食堂,就見食堂裡整整齊齊坐了三四十號人。他們也都是剛睡醒,餓得受不了跑來覓食的。
“喲,傅夫子您也睡醒啦。”山文華手上還拿著一隻鴨腿在啃,瞧見衡玉,揮了揮鴨腿和她打招呼。
衡玉嘴角微抽,準備過去拿吃的。結果沒走兩步,就被趙侃攔了下來。
他遞過來一碗薑湯,“來,喝完這碗。這是督學們特意叮囑的。”
這兩三天,薑湯都可以替代清水了。衡玉聞到薑湯的味道,無奈歎了口氣,認命接過薑湯,喝完之後她才過去尋吃的。
端著食物尋了個位置坐下,衡玉問道:“你們這些天忽悠國子監那些監生,情況怎麼樣了?”
“我們的口才還用得著懷疑?你等著,過段時間國子監考完試,他們就會成群結隊過來參觀我們書院了。”
成群結隊!
這個詞用得妙啊!
衡玉十分喜歡,給眾人拋了個“孺子可教”的眼神。
眾人嘿嘿直笑,朝她擠眉弄眼:那是,我們都機靈得很。
這幾天既然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們肯定得成全這場深厚的友誼,讓它進一步發展,變成同窗之情。
因現在是大半夜,吃完東西後還得繼續睡覺,每個人稍微墊些肚子就停了筷子。
走回住處時,衡玉手上多了個大燈籠。
她提著燈籠,一路走回自己院子。在路過陸欽的院子時,瞧見陸欽書房窗口半開著,裡麵透出幾分溫暖的燭光。
——蠟燭沒有熄滅,老師應該還醒著。
衡玉腳步一拐,順著自己的心意走到陸欽院門前,從鬥篷裡伸出手,在冰涼的木門上敲了敲,“老師,您睡了嗎?”
沒有人應答。
衡玉敲門的力度加大些許,恰好是醒著的人可以聽見,沒醒的人也不會被吵醒的力度。
書房裡傳來桌椅拖動的聲響,片刻後,書房門被人從裡麵推開。陸欽正準備出來,瞧見天上飄著雪花,打算折回去拿傘——他身體不好不便受涼,該少淋些雪。
衡玉提高聲音喊道:“老師不必出來了,我隻是見老師書房透著燭光,才出聲打擾。夜色已經加深,老師前兩天也受了驚嚇,該好好休息才是。”
陸欽似乎是想開口說話,但才一張口就覺得喉間微癢,手握成拳抵在唇邊咳了幾聲。
“我無礙,下午睡得有些沉了,現在也睡不著。你已經去過食堂吃東西了嗎?”
“是的。”衡玉應了一聲。
又沉默下來。
天地間隻有風雪在喧囂。
陸欽正準備出聲讓她回去好好休息,就聽到衡玉在問:“老師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她這句問話有些沒頭沒尾,但衡玉知道陸欽能聽懂。
書房裡沒人說話,片刻後,陸欽披著鬥篷撐著傘,手裡還提著一個燈籠走出來。
他打開院門,將傘傾斜到她頭上,“我沒有生氣。”
燈籠的光倒影在他眼裡,陸欽溫聲說:“孩子,我怎麼會生你的氣?”
他這一生多被辜負,隻有這個孩子處處想著成全他,他怎麼會,又怎麼舍得生這個孩子的氣。
“你隻是個少年,如果做錯了什麼事情,那都是我這個做老師的沒有教好你啊。”
衡玉輕輕攥緊手指,“老師不會生我的氣,那就是在氣自己沒有教好我了。如果是這樣,我寧願老師出聲罵我一頓,與我好好爭辯,讓我說服老師,或者老師來說服我更改主意。”
頭頂的傘又往衡玉這邊傾斜了幾分,風雪喧囂,比剛剛大了一些。
陸欽說:“我隻是沒想好該怎麼和你溝通。白雲書院這麼好,它不僅是我的心血,也是你的心血,更是書院每個夫子每個學子的心血。是靠我們所有人的努力才成就了它。它作為書院,本來隻承擔著教書育人的職責,本來就不應該摻雜上政治,我知道你是想成全我,可讓一所書院摻雜上政治理念,會為書院日後的發展埋下禍端。”
“我還年輕。”衡玉自有她的堅持和解釋,“書院有任何禍端,我都可以一力擺平。這朝堂這天下不過是一局棋,隻要支持新政的人在棋局中贏了,白雲書院就能繼續走下去。”
“再者,白雲書院的學子還年輕,但他們有朝一日都會踏入朝堂之中,他們都會有自己的政治理念,我現在隻是想先讓他們了解新政,並沒有硬按著他們的頭讓他們去接納新政。”
陸欽輕聲歎息,他看向她,“從我身上,你應該能看到改革困難重重。若堅持下去,興許滿朝皆敵。”
“在收你為徒,在收下書院學子們時,我就已經告訴過自己,不會讓你們再重蹈我的覆轍。”
那些受儘詰難的日子,他百般煎熬。這些少年郎都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怎麼舍得讓他們重蹈覆轍。
他已經老了,心腸變軟。
……不,他由始至終都不是那種鐵石心腸的人。
隻要想想這些孩子支持新政,日後會遭遇到的苦難就隻覺得心中悲愴。
衡玉不想讓陸欽直麵這些殘忍,但她必須說服他。
她吸了口氣,說道:“我大概從未和老師說過,我創辦白雲書院的用意。”
白雲書院是她為日後改革所磨的刀。
她可以保證自己不會磨損這把刀,但這把刀必須為她所用——即使這樣的選擇會與陸欽當前的想法背道而馳。
因為她知曉陸欽這一生踽踽獨行,新政耗儘他半生光陰。他反對她的做法,僅僅是不想她不想書院學子遭遇到他曾經的痛苦,而絕非他已經自心底放棄新政。
“我曾問過老師,事到如今老師還有什麼遺憾嗎?您說沒有。可我知曉您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
“您說教導我們是一個補撼的過程,把您曾經遇到過的遺憾一點點彌補起來,讓我們不會遭逢到和您一樣的變故。我能為老師做些什麼呢?師徒一場,我不希望您的人生留有那麼大的缺憾,更不希望您半生所求儘是虛無。”
“史書是最殘酷的,它對每個人都吝惜筆墨,隻對勝者留有幾分寬容。我們還有時間不是嗎?逆敗為勝。您看,我努力了半年時間,就連舊製的領頭人山夫子和神威侯都越發理解新政,對新政軟和了態度。所以凡事都是有可能的,您說對吧。皇帝舅舅支持新政,我可以保證下一任帝王也會支持新政。您看,未來幾十年的路也都可以鋪好了。”
“白雲書院教導出來的學子,必定優於常人。他們會出仕,會占據朝堂,會逐漸讓朝堂充滿他們的聲音。前路困難重重,可是到那時少年已經成長起來,他們會變得強大無匹,已經可以支撐起朝堂的風風雨雨和爾虞我詐。那時的他們,會有文臣,會有武將。文臣對薄朝堂,武將戍邊萬裡。如若他們連朝堂艱險和詰難都不能承受、不敢麵對,憑什麼稱自己是白雲人,憑什麼說自己可以為往聖繼絕學?白雲人該是驕傲肆意的,該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該對得起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這十個字。”
衡玉越說越激動,聲調越說越激昂,但到了最後,又漸漸變得平靜下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平複自己的心情。
一把將手中拎著的燈籠拋到地上,燈籠裡的燭火舔舌而上,將燈籠燃燒成一團火焰,化掉那一方的雪。
衡玉後退兩步,退出油紙傘的籠罩範圍內。
她站在風雪之中,任由風雪加身。
然後理了理自己寬大的袖子,雙臂交疊俯下身子,向陸欽行禮。
“請老師,成全弟子布局。”
“請院長,成全白雲書院。”
“……”陸欽說不上來自己現在是什麼想法。
這個孩子總是這樣,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半晌,他輕聲歎息,“你這話說得,若我再繼續反對,是不是就是辜負了白雲書院那幾句訓言?”
衡玉抿唇,“一切皆是老師的揣測,弟子並未說過這句話。”
並沒說過?那那句“請院長成全白雲書院”又該作何解?
陸欽搖頭失笑,他將手中的傘和燈籠輕輕放在一旁,然後上前,動作堅定地扶起衡玉,隨後溫柔地幫她戴上鬥篷後麵的帽子。
他說:“不可做得太過。不可強加自己的思想到那些孩子身上。其他都由你。”
終究,他還是軟了口風。
如果真出了什麼事情,他都兜著。這一副殘軀多堅持堅持,還是能護著她和那些孩子順遂步入朝堂的。
在他話音落下時,天地間風雪越發喧囂。
那黯淡的天際逐漸被一抹光亮劃破。
天邊已是拂曉時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