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
熊大成偷偷抹完淚,“哎,你睡了嗎?”
薑穆:“尚未。”
安靜一會,他又問,“你想家嗎?”
薑穆睜開眼睛。
“問你話呢。”
“想吧。”若非如此,他如今,也不會在此。
熊大成唰坐起來,轉過頭來一臉期冀道,“那我們回嶗山吧!”
“怎麼?不想去見鐘姑娘了?”
熊大成苦著臉道,“想去見咱們坐車去不行嗎?你認識路嗎?一路走的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薑穆悠悠道,“若非如此,怎能體現出你的誠心呢?”
輪到熊大成無話可說了。
他“噗通”又躺了下去。
“……我想我娘了。”
他忽然道。
薑穆看了他一眼,“她必然也在想你。”
熊大成道,“我們回嶗山吧。”
“若此行你能得舉人回來……你娘說不定會更高興。”
“真的?”沉默良久,熊大成才道,“彆騙我了……縣裡那些老匹夫都說我朽木不可雕也,你能比他們多些什麼。”
“君不必妄自菲薄。世間萬物,存在自有道理。世人有善文,有善舞,有善工筆,有善農耕……世間百業,終有契合者。旁人之語,或對,或錯,可聽,可不聽。”
“……罷了,尋常學子外出赴京趕考,多少也需要一年,如今你隨我遊曆四方,便當作是進京一次又有何妨?”
“你隨便……”熊大成擺擺手,全把他的話作過耳旁風,隨口應道,“反正是你答應我爹的。”考個舉人……他可沒這麼應承過。嶗山縣還有個七八十都沒考上的,他可沒興趣跟安幼輿那呆子一樣,一輩子忙在之乎者也上。
薑穆輕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是為這自我中心太強烈的新學生還是為自己找來的這個大麻煩,他問,“還回嶗山嗎?”
“……一年。是你說的。一年之後你帶我回去。”
“自然。”
聽到這份承諾,熊大成終於換了問題,整個嶗山縣的人都知道,這個人說話,絕不會食言。他是個君子,事實上,熊大成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畢竟,他弄來找他麻煩的那些狐朋狗友最後都沒有說這個人不好的……
“哎,這是什麼廟。”尤是現在躺著,月色照進來,看著這尊神像,實在可怖。
薑穆低頭淡淡一笑,“還是不說了。”
“你說。”
“我怕我說了,你便睡不著了。”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熊大成反而自己開始怕了。熊大成咽了口唾沫,抬眼看向那神像,總覺得神像那雙銅鈴樣的眼睛直直瞪著他,實在恐怖。“……那算了你還是彆說了。”
又過了一會,“所以是什麼神像。”
薑穆道,“一位……姓陸的判官。”
“……奧。”
“簡稱陸判。”
“他是做什麼的?”
薑穆笑了笑,“睡吧。”
“哎不是,你這人不要話說一半啊。”
薑穆隨手拿起行囊,甩到他頭上,熊大成哼都沒哼,閉上眼睛徹底睡死過去。
“請現身吧。”
神像幽綠色的微光一閃,一個綠色圓袍的中年人在供桌前顯出身影,他的手中拿著一支黑色的筆,腰間彆著一把彎刀,整個人神態與當日在地府所見的餘判官彆無二致。
隻這夜中相見,高大的人影逆月光而來,沒有影子,他腳下斑駁的地麵唯有窗影樹影,平添恐怖之感。
薑穆認識。此人便是此地受供的神明,陸判。
地府六位判官,餘為首,陸為末。餘紅袍為生死簿主文官,陸為三獄掌罰判官。六百年前……陸判為友人朱爾旦易心換頭,引人入地府為文令……之後,閻羅權製受限,六王殿並立,舊案重審,朱爾旦被放逐百年,重入輪回。陸判被斷為以權謀私,同遭放逐。如今百年放逐之期早已過去,陸判卻未返回地府……
於世間已消失三百年有餘,不曾想……
“你是何人?”
“雲遊四方,姓名卻不足道耳。朋友以陶姓相稱便是。”
“偕舍弟貿然闖入,在下失禮了。”
陸判瞥了熊大成一眼,“此人身負大小業債無數,……他不是你的弟弟。”一人業債纏身,一人將近仙道。他口中兄弟之言,豈可當真。
“若如此說,也無錯處。”薑穆並未反駁。
細想來,前一句對,後一句也對。
不過,現在,他是他的學生。
“負業債,便當以業債深淺斷入地獄受刑。”
“陽壽未儘時,可以善消惡。”
“如此說來,閣下打算為他消除業障?”
“……”
“莫開玩笑了。便是閣下願折修為引渡此人……可他心竅不通,冥頑不靈……不會真正理解閣下心意的。”
“大人言重了。世上善惡等等,皆是相對。此子既有向學之心,我等又何必因軀體的天性缺陷,否定他的未來呢。”他一言一語,總常常留有餘地。世人常以為惡的,他反而不以為意。可世人以為可原諒的,有時他卻要求的苛刻。
“除非閣下為他換心。”否則……天生不懂善,要他向善,難。
薑穆微微搖頭,“不必。”
“那你無疑對牛彈琴。”
“大人以為,換心之人,還是原本的人嗎?”
“自然是。肉軀不過是生靈的寄宿之處,如同房屋住宅,舊了便換了,唯有靈魂才是根本。”
“……看來大人依舊認為,當年之事,您沒有錯。”
過往之事,回憶起來,總令人平添傷感。
判官固執道,“我自然是對的。朱爾旦乃是誠摯之人,心的原主已然過世,我換爾旦之心,既是出於道義,也是為凡世再添聰慧之人,有何不可。”
薑穆也不反駁,隻問他,“若如此可說為對……之後為其妻子換美人頭,又是為何?”
判官張了張口,欲要再說,卻無話可說。
為何?隻為朱爾旦一句,夫人下身尚可,頭臉不甚美,再求宗師出手相助。
隻為友人一句話罷了。
私自改換凡人命數,本就是不赦之罪。閻羅最後不問過,反而聽從他言將朱爾旦邀至地府為文令,已然,寬容至此。
薑穆道,“地府事務繁忙,閻羅殿下還等你回去。”
否則……也不至於初次見麵就對他拋出橄欖枝了。隻不過……薑穆自認,對於地府的某些律法,不大認同。既無認同,自然也無法全心全意。他做不到時,便不會去接下那份差事。
“閻君……他不怪我?”
薑穆笑了笑,“凡世之人尚能以善抵惡,昔日大人在地府多年,儘忠職守,人世隻那短短一瞬,豈能毀去千年同袍之誼。”
陸判沉默良久,心中業障忽如撥雲見月……卸下多年憂慮,他對薑穆,彎腰一拜。
若無他指明,他都不知,原來自己如此狹隘。閻君心胸寬廣,豈會將這些小事記掛不放……
這麼多年人世流浪,他卻忘了這最最簡單的一點……閻君從來不是斤斤計較的上官……
如今他放逐之期早過,早已該回地府了。
薑穆見他要走,從袖裡乾坤拿出一幅畫,“大人留步。大人遊曆人世多年,必然見多識廣。”他展開畫卷問陸判,“這筆墨,大人可曾認識?”
陸判湊近,聞了聞,臉色微沉。“先生這古卷從何而來?”
“並非古卷。隻是朋友所贈。”畫卷上山水庭院,夜下荷塘……紅蓮,秋蟬,月色,一切都極度清晰。除了涼亭中站著的人。
陸判歎了口氣,竟有些諱言模樣。他無意望了望西南方向,“不幸啊。先生若聽我一句勸,便不要再找了。此乃不幸之物。”
“何解?”
“是地獄。”陸判搖搖頭。
三百多年前,人間地獄。那裡的怨氣,至今難消啊。
薑穆收了畫卷。讓一位曾在地府工作千年的判官說出此言……
“還請大人解惑。”
陸判歎了口氣,“也罷……往西南,就會有答案。”也是那人早已魂飛魄散……否則他不敢為他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