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白。”許多話,卻不知從何談起。
記憶中的聲音依舊溫和不變,“張君。彆來無恙。”
張華張了張口,良久,才尋回人語,“華已年邁……今見少白,卻又能回思當年與君乘蔭樹下,共飲梅酒之日……”意氣瀟灑,何等快意。
“時已久矣。”青年在水岸邊坐了下來,“張君風度幽賢,沉靜俊雅,心係天下,如今憶來,依舊曆曆在目。”
青年拂袖之間,一張竹色案幾,一壺清酒凝現,他斂袖倒了兩杯,抬頭向張華伸手示意,“請。”
張華猶豫了下,落座對麵,攬了一杯在手。
“一杯,敬謝少白當年山匪相救之恩。”初見,無名深,剿匪陷身,危難之際,君自天降,神人之資。
清酒入喉,猶帶梅香。酒是昔年埋下的梅酒,人卻已非故人。
“路見不平,本當如此。張君不必為此掛懷。”他斂袖持酒,一飲而儘,回以笑言。
“一杯,再謝少白幽州破邪之功。”相知多年,幽州邪祟頻出,與君進鬼巢虎穴,破邪之時,仗君義氣。
“張君心係百姓,穆為君友,自不得避身事外。”
“一杯,華代天下百姓,謝少白移種新糧,避去糧荒之危機。”
“機緣巧合。新糧之事,非少白之功。商隊覓種,農家智者殷勤種植,張君聯合齊王,潘嶽金穀園極力推廣,三者缺一,此事難成。”
可若非少白提出此事,又形容新糧種樣貌組建商隊,豈會有之後種種?
張華,張茂先,他沒有對麵之人眼中的如此無私寬宏。
張華不再多提,再添一杯,“最後一杯,華一生問心無愧,唯欠少白。昔年聽信妄言,傷君至深,多年以來,皆待君相問……少白寬仁,不忍來問,華故此等候。”他的目光不複少年時意氣風發,已是曆經滄桑後安穩沉靜,“少白,華終為愚人,避不開人情冷暖,偏信中傷之語,便對恩人舊友刀劍相向,華心中有愧!”猝不及防,張華變坐為跪,狠狠磕了一個頭,“華有愧啊!”
低下的頭,滄桑的雙目前,是陰界灰色的土地。
兩滴淚水落下,還未落地,便化作陰氣消散。
一雙手伸到他麵前,張華抬起頭。
青年看得清楚,那張深深被愧疚後悔折磨多年,消瘦的老人的臉上,蒼老和痛苦並存。
舊友輕輕伸手,擦去那張臉上的淚水,他的目光溫和而寬容,千帆過儘而淡然的心性張華如今才覺得看懂一些,千年狐妖,又是遊曆紅塵多年,何事他未曾見過,又有何事值得他計較仇怨。
“張君,三百年了。不必再為此介懷了。”
他扶著張華重新坐下來,輕輕歎息,“人族壽命短暫,百年時光便是一世,既如此,何必還為昔年一念之差念念不忘。張君以百年去反省自己三十年的人世,終年難歡,按理來說,卻還是少白避世不得消息,平白蹉跎了張君歲月才是。”
人生一世,難免出些自己不想出的錯誤。失誤,遺憾,有人漠視,有人彌補,不足為奇。便是他自己,素來隻求無愧於心,可又怎敢說,平生從來無愧於心呢。
張華緩緩笑了,笑容中不知是悲或是喜,他歎,“少白總是如此寬待他人。”為了減輕旁人愧疚,甚至攬下本不存在的失德。從來都是如此,對周圍人有著似乎無限的寬容。
年輕時,他總是無限的忽視這位友人仁善之心,也從不會在意少白為了減輕旁人失誤自責而或鼓勵或自罪的言語。細細想來,與少白相處,鮮有不喜少白之人,那都是有因有果的。年老後,曆經朝堂風雨,詭譎叵測推卸責任者見得太多,才明白寬容之人少之又少,如少白般時常顧念照應旁人的,更是萬中無一。
如此之人,他本該是被寬待的啊。
張君,茂先。隻是,畢竟他們二人,已不再是三百年前少年人了。
“嗯?”
“昔年友義,終不敢忘。”張華轉了語意回道。
“穆亦然。”無論經曆什麼,最初之時,他們的確是一腔赤誠,誠摯相待。
“少白可曾有遺憾之事?”
這次,狐妖化作的青年終於沉默了,良久,他作了回答,“人生於世,自然不免遺憾。”
若能直言,不待他問,少白必已解釋前因後果。他不願多提,張華也不再多問。“少白之遺憾,可已解決?”
“事已結果,多傷無益。唯儘力彌補而已……”如今他已不需再問結果,不需再想起因,他所做,唯有彌補。遺憾之所以稱為遺憾,正是因已經發生,自己本可以避免卻未曾避免。已生之事不可變,他才追尋未生之處。
在此話題之上,青年沒有繼續深談之意,他轉了話頭問起張華近況,“聞君得神位,執念不臨,與穆相關,今日有意來此為君解惑。昔年張君心念世人,移糧修法,清廉正直。張君不為君王,一心念百姓冷暖,如今既有福緣,也受了便是。”
“那本是少白福緣。”
他聞言反笑,“倒謝了張君如此惦念於我。”他嚴肅下來,認真道,“移糧之事,並不能令人升仙。神位,是因張君一生清廉,為民著想,心地正直,受萬民敬仰,民意如此,非純糧之功。”
“少白之意,是要華任神位?”
薑穆卻搖了搖頭,“是否接受,要看張君本心。”
“至高之位,卻也意味著相當的責任,張君是否已決心,要擔起如此重任?”
在萬千道中選擇糧之一道,去護佑世人。
日裡自風中聽家長裡短,夜中再聞百家燈火下竊竊低語,夏收聽信眾絮絮叨叨的今年自省和來年希冀,冬日不言其煩的再聞重而又重的瑞雪兆豐年的祈禱。
是否能接受這些呢?
“神位能如何?”
薑穆了然一笑,“張君以為?便是想象中揮手移山填海造福天下嗎?”
“若以張君心性,日後聆聽世人心意,便會發現,許多時候反而不再像丞相之位那般決斷國家大事。體貼世人的神明很多時候,卻在解決一些家長裡短。或許你也要在匪徒手中救人,或也管些妖魔作祟之事……在世人不向糧神祈求之際。往後千萬年,都將如此度過。”
“這便,是神明的長生嗎?” 張華想象了一會,覺得狐妖口中的長生,似乎與世間所傳,很有幾分差異。
“張君祈求,難道是帝王所認為的長生嗎?”長生,然後永久的享受富貴和權柄?
其實久了,對於富貴和權勢,便也不再覺得必要了。
張華忙搖搖頭,“自然不是。”
若是,生前他也不會是那個受萬民愛戴的張丞相了。
“看來張君已有答案。”青年添酒,淡淡笑道,“此彆之後,願君珍重。”
“……”願君珍重。
青年起身,拜彆,消失在魂魄縹緲的魂靈世界。
張華長揖一拜。
……
張華長揖一拜。“將軍,張華願受。”
等了百年的神將點點頭滿意道,“看來仙友執念已解。”
他遞過神位授書,恭恭敬敬回以一拜, “張糧神。”
新生的神明有意恢複了年輕的容顏。因年輕的容貌時常給他警醒,就像會有曾經的舊友直言,處事謹慎,勿留遺憾。
於神明,千百年倏息既逝。
街角打了一架的神明收手,看著那群倒地一動不動不省人事的混混,冷漠無情的掏出手機,冷漠無情的撥出了三個數字“110”……
少白啊,也許現在他明白,作為妖族的你,為何入世來幫助一些,平平無奇的凡人……
神明走出小巷,轉瞬無聲無息,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
全當是我欠你那條性命。
其實,世人安樂,也是你所希望看到的,不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張丞相(藍瘦香菇):唉……
狐狸穆(穩健):慌什麼,都不是大事
張丞相:不懂就問.jpg啥是大事
狐狸穆(琢磨,萬八千年不好說的一個失落):唉……
張丞相(靈光一現):哦……
狐狸穆:?
張丞相:不用說了,張華都懂。
狐狸穆:……?
張丞相(鬥誌滿滿):沒問題。交給我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這是好丞相基操)
狐狸穆:嗯……(咱也不明白,咱也不好問)(這可能是三朝丞相伴君如伴虎養成的習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