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彩燈長明, 不夜之城。
過了為期一又半旬的魔鬼考試,重新見到熙熙攘攘的熱鬨的人海,考子們的心情似乎終於輕鬆了些, 一出考場,三三兩兩結伴,或遊玩或歸家。
除了薑穆。
因為他一直都沒緊張過。
一方麵有虞書文之故,另一方麵, 半月於薑穆而言不算長久。
相較於動輒閉關百年感悟天地變動之道, 十五日書寫文卷,屬實已輕鬆無比。昔年閒來無事,薑穆研究過人世紅塵各個方麵的律例和名人故事,從上古三皇到未來星際的適應條款他都有數, 倒不擔心無話可說。
宋廷新帝, 月前剛好換了官家主事。宋孝宗初年, 意氣風發,有意做些成績穩住皇位,成就帝王霸業文治武功。收複故地就是他目標之一, 故此文卷宜涉北伐之事。關於內容文體早在第三日他已寫完, 隻是不宜影響到同場中其他舉子,才一直坐到最後。
碼頭的流水倒映著紅的黃的燈火,風過, 粼粼水麵湧動。
在無數個類似於今夜的從前中, 他也帶著他們一起遍曆紅塵人世。
昔日曾為局外客,今朝已是其中人。
無論作為妖, 抑或靈,抑或人,他都不想再度, 留下遺憾。
“喲,客官,怎麼?遊湖或是買賣?”碼頭的夥計露出大大的笑臉,熱切的招呼。
“租一艘好船……”薑穆放了一串銅板到他手心,彎著眼睛笑了笑,“麻煩船家了。”
年輕的漢子微微一怔,回過神來,才有些羞澀的憨憨笑了笑,“不、不客氣……”
竹竿撐著烏篷船遊至江心。
漸漸遠離了燈火。
到遠離之處,反而對那長岸的繁華看的更加清楚。
薑穆將隨手在街頭買的燒鴨點心都拿出來,回頭見船家繃緊了身子立在船頭,偏生不敢看過來,喉結微動,似乎咽下口水,不忍心下失笑。
他招了招手,“船家也過來吧。”
船夫猶豫,沒有挪動步子,呐呐道,“……老爺,小人隻管耍船,一日下來,怎好過去。”
“無妨。你來。”薑穆笑意溫柔,伸手拿了另一張草蒲放在案幾對麵。
“老爺,小人,小人身份卑微,不敢。”常年在這大城的湖上搖船,多少他還是有些眼力的。雖說年輕人溫柔又隨和,但隻看通身清雅溫文之氣,不像尋常百姓所有。
“春日踏青賞燈,薑某人在異鄉,尚無親友在側。你我相逢有緣,同飲同食,便當做慶祝佳節如何。”
船家有些局促地走來坐下,結結巴巴道,“謝,謝老……”燭火搖曳,他看清那張火光映襯下一張好看的臉,一時語塞,良久,才勉強想起來從說書人口中聽到的一個稱呼好看的年輕人的一個應該有文化一些的敬稱,結結巴巴的換了詞語:“公,公子……”
年輕的公子笑了,“……船家不必緊張。喚我薑穆便是。”
“啊、啊……”那雙柔和的明亮的眼睛,仿佛裝著萬千世界,又仿佛隻裝著他麵前一人,船家又臉紅了,不自覺的就點頭應下他的話,摸了摸後腦勺,“薑……薑公子……”
即使有意收斂,但對於常人而言,他或許,還是與人不同。對於船家而言,一個讀書人的身份,已足以讓他避讓三分了,薑穆也不想因一稱呼而為難他,伸手示意了對麵的蒲團,“坐吧。”
船家有些忸怩的學著他的樣子正坐下來。
“無妨。”薑穆彎彎眼睛道,“船家如何舒適便如何座下。不需拘束。”
船家猶豫了下,才盤著兩條腿在幾案邊。即使如此,也不是很舒服。……他也不好太隨意了。
薑穆拿出一指長的匕首,乾淨利落的分解烤鴨,削好一份推到他麵前,“船家如何稱呼。”
“……我……陳大用。”船家小心翼翼的接過,看了一會,咽咽口水,兩指捏起一點鴨肉,算是吃了一點,然後飛快的在身上摸了摸,掏出兩張油紙來,珍而重之的裝起來收在懷中。
“家中有人?””
船家微微張大眼睛,“您怎的知道?”
薑穆但笑不語。
船家摸了摸懷中溫熱的肉包,“家裡……家裡有弟弟妹妹。妹妹八歲,弟弟還太小了,才五歲,所以……所以……”
他說著,又紅了臉。
即使是客人給他麵子……可他原本,也不該收起不吃。若是換一個人,或許便先氣了,也不會問他家中境況。
“無妨。”薑穆伸手,把自己麵前的半份也推給他,道,“您是很好的兄長。”
“……謝、謝謝。”船家猶豫了下,又把肉推了回去,“您吃吧。您願意分半隻,小人已經很感激了。”
“無妨。回頭還可以再買。既為長兄,為一家之長,也該適當的照顧好自己,你若倒下,反而讓家失了著落。”
船家呐呐無言,半晌,才道一句,“……公子……您也一定是個好哥哥。”
良久,船家看到他笑了,笑容中似乎與常人不同,有著歎息,“……謝謝。”
是否能擔得起好的兄長,這個形容呢?
成百上千萬年過去,有多少生命,可以記得那麼漫長時間之前的曾經。
幸好薑穆並非是善於遺忘之人。
他有幸能擁有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時間和生命去做一件事,同時再做其他的事,他感念於此。可是,在堅定於此的某些瞬間,他是否也曾懷疑過自己,他是否也曾想過所有的一切是否有著意義,他是否也曾質疑重逢的機會是否存在?
可人注定不能因一時的疑惑改變初衷。
許多人在有限的生命裡都在完成千秋萬代的功績,擁有類似於無限的生命,他又何敢長久耽於質疑和不安之中。時機未到之時,人仍然需要做好一切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之前不能讓壽命荒廢。
悲痛於悲痛的過去,就更加要努力奮鬥出沒有悲痛的明天。人所肩負的從來不隻是一人。
“您家中,也有姊妹吧。”
“……是。”
感覺到與官老爺也有些共通之處,船家終於不再那麼拘謹,再提起家中的親人眼神都在發亮,“有時小童真是難管哈哈哈。”
薑穆笑著點頭。
也許是常年無人傾聽,此刻遇上同種情況之人,對方也一副柔和耐心的性子,船家絮絮叨叨說起了家長裡短,“上一次妹妹背著三弟到書堂,結果被教書先生趕出來了。我還過去賠不是了。”
“我那妹子一向都愛聽些故事……有孟子三遷啊老子成仙她聽先生說過都記住了……說來……唉,先生說學堂是讀書人的地方,不許女人家靠近呢……”
薑穆也不點破他的孟母三遷和老子傳道的故事,隻是一一笑應。
“她可聰明哩……”船家讚歎,又歎息,“好好的書堂,不讓她進。”
“總會變化的。”
“嗯沒錯!總有一天她能進去。”
“總有一日,無論男女都可入學。”
“真的?”船家飛快又自顧自點頭道,“我相信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