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西勒利帝國。
恢弘的帝宮佇立在晚霞中,逶迤的獸車緩緩在宮門前停駐,有著碧色眼睛、容貌陰柔俊美的青年緩步走下,在侍衛大臣們的簇擁中走進宮殿。
順著蜿蜒的長廊往前,所過之處的侍衛大臣紛紛彎腰,恭敬地稱呼“陛下”,弗裡曼視若無睹,一路往前,肩膀上黃金鑄成的華美徽紋在明亮的燈光下熠熠生輝。
“陛下。”
侍衛長快步迎接上;“外事大臣恩德爾大人、魔法部總理事大臣法莫大人等都已經在書房等候您,此外坦西帝國的皇帝親自送來一封密函,關於坦西帝國即將對光明教廷舉行大清繳一事,請求您的支持...”
弗裡曼神色漫不經心,突然問:“她在哪兒?”
侍衛長愣了一下,旁邊的女總管卻立刻恭敬回答:“公主殿下一直在房間裡休息。”
弗裡曼眼神微微一閃,頓住腳,隨即轉身,侍衛長吃驚:“陛下,法莫大人他們還在書房——”
“讓他們等著。”
弗裡曼走到宮門前,女總管輕輕把門推開,輕聲說:“公主殿下情緒不高,晚餐都沒有吃。”
宮門敞開,重疊的紗簾在華貴的房間中飄搖,隱約可見背對著他們的纖細身影。
弗裡曼盯著那道背影,突然說:“她不是公主,我也不需要她這一個妹妹。”
女總管愕然,小心打量著他的神色,卻沒有看出任何猜想中的輕蔑和厭棄。
與其說是厭惡有這麼一個妹妹,倒更像是單純的不想讓她的身份被定義為“妹妹”呢。
女總管因為這個古怪的念頭而升起些許惶恐,不由低下了頭,遲疑著說:“...是,陛下,聖女殿下就在裡麵。”
聖女?
弗裡曼刀鋒般削薄的唇微嗤,眼底劃過晦澀不明的意味,大步走進去。
女總管看著他快步走向那位聖女殿下,莫名聯想到,半年前那個駭然的驚變之夜,陛下一身血汙、親自抱著這位昏迷的聖女殿下回來的畫麵。
難道...
她不敢過多猜測,輕手輕腳關上了門。
弗裡曼穿過寢殿,掀開紗簾,開闊的陽台上,少女正背對著他,屈起的手肘撐在欄杆上,怔怔望著遠方。
已經長成龐然大物的
巨龍盤旋在半空中,揮翅間震起凜冽的罡風,猙獰的骨刺和周圍縈繞的赤黑色火焰,昭示著駭人的強大和威勢。
弗裡曼拿起旁邊的盆,拎起一塊有他手臂那麼大的鮮肉,徑自扔了出去,巨龍猛地逆風而來,嘴一張將肉塊吞掉,高興地朝他發出嗷嗷的吼叫聲,像是老朋友在打招呼。
少女猛地回神,側身看過來,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你回來了。”
弗裡曼看著她。
她實在是個美麗的少女。
秀美絕倫的容貌,剔透明亮的眼睛,纖細高挑的身形,黑色的霧氣在她周身流轉著熒光,鋒利的劍刃在她指腹下柔順地擦過,再輕軟的晚風也撫不平她眉眼絲絲縷縷的愁緒。
脆弱與強大,柔美與英氣,純淨與複雜,那麼矛盾又理所當然地在她身上融合成一種奇妙的魅力,讓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就有著神祇般沉靜又高貴的氣度,仿佛是世間所有對美的幻想的化身。
但是誰又能想到,這樣一個美麗無暇的少女,卻是一連親手斬殺了三位大主教、以赫赫凶名威震整個尼爾加大陸的黑暗聖女?
弗裡曼垂下眼,又拎起一塊肉扔向天空,看著巨龍張嘴吞下,他似漫不經心說:“你沒有吃晚餐?”
“我不餓。”
喬安隨口說著,眼睛裡亮出了些許光,期待地看著他:“有他的消息了嗎?”
弗裡曼眸色微暗,淡淡說:“沒有,派出去的隊伍,沒有一支傳回來消息,光明教廷也沒有消息,光明神明和黑暗神明至今仍然消失。”
喬安眼中的光亮驟然黯淡。
“我讓人拿東西來,你吃一點。”
弗裡曼扔出最後一塊肉,隨手把染上腥氣的白手套摘下,扔到一邊,隨口說:“我會繼續派人去找。”
喬安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想吃。”
弗裡曼臉色微沉,冷笑:“找不到他,你就餓死嗎?”
“我知道他囑咐你要照顧我,你放心,我沒有自暴自棄的意思,就是今晚實在沒胃口。”
喬安轉過身去,風中隱約聽見她輕輕的落寞的聲音:“我隻是...特彆想他。”
弗裡曼眼角猛地跳了一下,他的唇角緊緊下壓,顯出幾分陰鬱暴躁。
他側過臉,深吸一口氣,儘量平
緩語氣,轉移話題:“帝國魔法部已經成立,已經開始從民間大規模尋找有魔法潛力的孩子,西勒利的核心光明信徒被清洗得差不多了,我們在帝國各處包括聖殿藏書庫在內,一共收集了超過八千冊的魔法典籍,我已經下令將它們全部陳列在魔法部圖書館中...”
喬安勉強笑了笑:“那很好啊。”
半年前的那一天,光明神明在世人的注目下消失在時空縫隙中,生死未知,光明教廷失去了最大的靠山,一眾光明教廷高層惶惶四散奔逃。
也許是菲爾德消失的畫麵對她的刺激太大,她當時就像是失去了神誌一樣,感覺全身都燃燒著滾燙的烈焰,燃燒著她所有的理智,讓她隻想瘋狂的發泄。
等那把火終於熄滅,她渾渾噩噩清醒過來,在夕陽的餘暉下,隻看見滿地血淋淋的屍體,包括戴米拉大主教在內的兩位光明教廷大主教,以極其恐怖的姿態死在她腳下。
她恍惚著抬起頭,正對上帝**隊驚駭又恐懼的表情。
高大的龍馬越眾而出,弗裡曼翻身下馬,取下黃金的頭盔,一雙總顯得陰沉晦暗的碧色眼睛,略帶複雜地看著她。
這是她最後的記憶,然後她就暈了過去,等再醒過來,已經是五日之後,她從帝宮寢殿柔軟寬敞的大床中坐起來,得到的就是西勒利帝國正式與光明教廷宣戰的消息。
光明神明不知所蹤,她斬殺兩位紅衣大主教的消息又傳遍諸國,世人為之駭然,諸國也不由蠢蠢欲動,光明教廷瘋狂報複,與西勒利打得極為殘酷,喬安又去了一次戰場,在前線親手又斬殺了一位紅衣大主教,弗裡曼之後設下埋伏,也除掉了一位,再加上在加雷大峽穀被菲爾德殺掉的奎恩大主教,光明教廷八位紅衣大主教竟然隻剩下三個。
光明教廷士氣大衰,兵敗如山倒,西勒利帝國借機吞並沿途無數鄰國,而因為西勒利帝國新的政策,對於諸國的平民可謂是做夢都不敢想的待遇,諸國民間不斷掀起平民反抗的浪潮,而諸國皇室也希望能效仿西勒利、通過這種政策加強自己手中的權柄,不斷示好,又不斷對光明教廷進行打壓和暗殺。
一個國家這樣,諸國都這樣,此消彼長,光明
教廷就宛若被洪水衝過的沙堡,看似不可動搖的權威和信仰以可怕的速度流失。
如今的光明教廷不得不收攏勢力,以光明神殿為中心勉強掌握著周邊坦西帝國等幾個帝國王國,試圖重新積蓄力量,憑借厚重的底蘊再與西勒利抗衡。
但是喬安知道,他們不會有機會了。
大廈將傾,越是龐然大物,從坍塌的那一刻開始,越是勢不可擋。
西勒利已經成為尼爾加大陸新的信仰,人們會像追逐著燈火的飛蛾一樣義無反顧地向它靠攏,渴望它帶領他們開啟新的征程,這是民心所向,是不可抗拒的洪流。
“坦西帝國皇帝來信,請求我的幫助。”
弗裡曼用陳述的口吻:“我已經決定率軍親征,你在宮裡也待很久了,這次和我一起去。”
這座宮殿裡有太多關於神明的記憶,他不想讓她留在這裡,這隻會讓她在回憶中一遍遍加深執念,更加沉浸於往事。
隻有出去,離這裡遠遠的,用時間和更濃墨重彩的故事撫平她的傷痛、重新填滿她的記憶,她才能淡忘過去,才能接受新的事情和...人。
他總會讓她忘記的。
弗裡曼篤定地想。
喬安性格溫和,很少拒絕他的提議,但是這一次,她卻搖了搖頭:“不,我不去了。”
弗裡曼嗤笑:“看看你的鬼樣子,我恐怕我回來看見的就是你殉情的屍體,我不會讓你自己留在這裡的。”
“我不留在這裡。”
喬安側過頭,聲音釋然:“弗裡曼,我想走了。”
弗裡曼的表情瞬間僵硬。
“走?你想走去哪兒?”
弗裡曼抑製不住扭曲的神色,為了掩飾異樣,他側過身輕蔑地冷笑:“你知道祂在哪兒?你知道你該往哪兒走?最專業的探險隊都沒找到祂的下落,什麼給你的狂妄讓你覺得你可以?!”
“我不知道我可以不可以,但是我必須去試一試!必須!”
喬安突然轉過身,明亮剔透的眼睛裡,清晰浮著一層水色。
弗裡曼聲音一滯,仿佛有什麼東西卡在他的喉嚨裡,讓他說不出來話。
“我快瘋掉了,弗裡曼,我真的沒辦法再忍受下去了。”
喬安捂著臉,弗裡曼第一次看見她流淚,晶瑩的淚痕在她臉
上蜿蜒,讓她看著就像是一個受儘了委屈的小姑娘。
“他是個大騙子,他騙我說不會有事,卻自己消失掉,我氣他,我討厭他,我恨死他了,我每天做夢都恨不得打死他...”
她哽咽著說:“...可是我也真的好想他。”
想念他繞在身邊各種撒嬌碎碎念,想念他哼哼唧唧纏著她想蹭點便宜占,想念他泡完澡、帶著一身潮濕的水汽躺在她懷裡,乖乖讓她用梳子順開長發,他頭發滑落的水珠會把她的衣服浸濕了一大塊兒,氣得她拽著他的耳朵讓他下次必須用浴巾擦乾淨...
是他先招惹她的,他說好要永遠和她在一起,是他百般撩撥勾動她心弦,他憑什麼言而無信?他憑什麼敢辜負她?
就仗著她脾氣好,他就可以肆意欺負她嗎?
他想都彆想!
喬安抹一把臉,對弗裡曼說:“我會沿著那時候天雷異象的痕跡找,他走之前,喂給小龍吃他的力量,小龍知道他的氣味;而且我是黑暗聖女,我身上有和他本源的力量,當距離近的時候,我也會有感應的。”
“可笑。”
弗裡曼冷笑:“你知道尼爾加大陸有多大?你這就是大海撈針,你要找多久,一年?兩年?還是十年二十年?也許祂根本就死——”
“我要找,一年兩年也找,十年二十年也找。”
喬安出奇地冷靜:“就算他死了,我也要親眼看到他的軀體和靈魂。”
弗裡曼的聲音驟然消失。
良久,他冷冷一聲:“你瘋了。”
“對啊。”
喬安竟然笑了起來:“都怪他先瘋的,把我也帶瘋了。”
弗裡曼沒有說話。
“如今的光明教廷已不足為慮,局勢已經徹底倒向你,你是個優秀的帝王,已經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
喬安對他笑得很真誠:“弗裡曼,我相信西勒利會在你的帶領下所向披靡,我相信你會掀起一個嶄新的時代,而我,也到了可以離開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