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安第二天照常起來做早飯。
陸翼他們不好意思再麻煩她,一大早就出去自己找食兒吃了,喬安隻需要做她和老太太的飯就行了。
喬安燒起柴火,一邊在灶台上熬小米粥,一邊熱自己的窩頭,一會兒就著昨晚的肉菜一起吃,想想都流口水!
喬安蹲下來,正在美滋滋地添柴,就聽見身後輕緩的腳步聲,伴隨著溫和含笑的男聲:“安妹。”
喬安一回頭,就看見李稷站在門外。
他今日換了一身深綠色圓領袍衫,上麵繪著花紋綾案,胸前繡著的花鳥山海紋路中,佇著一隻似虎又似豹的威風凜凜的野獸。
喬安看見那個繡著的野獸,直接愣了一下,脫口而出:“這是彪嗎?”
李稷聽見這話,眸色不由地微沉。
一個最多隻在縣城生活過的、普通的農女,會認出朝廷正六品官員的官服嗎?
況且,這還不是獅豹麒麟之類常見的猛獸。
“是彪。”
李稷毫無異樣地淡笑著:“這種野獸少見,許多人都認不出,還是安妹見多識廣。”
“我也不知道怎麼認得,可能是聽彆人說過吧。”
喬安不好意思地撓頭,很佩服地說:“還是李大哥厲害,這樣年輕,就坐上了六品的位置。”
要知道,當年李稷可不是通過科舉武舉考上的官職,他是自己去參軍,自願成了最低等的軍戶,出去南征北戰,不僅沒有在最殘酷的戰場上炮灰掉,竟然從連從九品都不是的、沒有品級的無名小卒,連跨六級成了正六品的昭武校尉,未來前途一片大好。
喬安看著麵前芝蘭玉樹般高雅的青年,真是很難想象他在戰場上廝殺會是什麼樣子,感覺他就是那種適合倚在詩社裡和友人談笑風生、衣不染塵的翩翩士族公子嘛。
喬安甩了甩頭,熱情說:“李大哥你吃了嗎?有現成的給你熱一份嘛?”
李稷看著她熱情的樣子,如果不是聽陸翼說她來過,他甚至會以為她還什麼都不知道。
明明知道他的拒絕和冷待,她還能這樣心無芥蒂,是該說她太過天真良善,還是她故意裝傻、其實另有圖謀?
李稷其實不喜歡太天真的人,很多時候,良
善意味著脆弱、意味著可欺,在他所處的那個黑暗的世界裡,善良的人,比起收獲同等的善意,更可能的卻是會葬送自己。
相比起來,他倒是更願意她是彆有所圖,至少這樣,一碼一碼的清算,是他更習慣且駕輕就熟的。
“不必了。”
少女天生格外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像是星子在閃,燦爛灼目,看得李稷竟然莫名地恍惚了一下。
等他意識到,他的眉頭不悅地蹙起,又很快鬆開。
喬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他為什麼自己突然變成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怎麼了?”
李稷看著她茫然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李稷啊李稷,你真是魔怔了,不過是身形有些相像,你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清冷溫柔,一個剛烈英武,就像月亮和太陽,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如果這樣都能認錯,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沒什麼。”李稷收斂了所有異樣,溫和說:“安妹,我是來向你道歉的。”
喬安愣了一下。
“母親疼愛你,又以為我們都是尚未婚配,之前定下了你我的婚事,想讓我迎你為妻,日後名正言順的照顧你。”
李稷輕歎一聲,看著她的眼神頗為歉意:“隻是我在外經年,其實已然心有所屬,她待我有救命之恩,我已決意將來娶她為妻,誰知道回來,卻聽聞母親錯點的這一樁鴛鴦譜...”
喬安頓時恍然大悟。
其實昨天聽到李稷的拒絕,喬安還有點小情緒的。
雖然她沒有很喜歡他,也覺得包辦婚姻什麼的不太好,還考慮哪天找到機會和他說清楚的,但是也沒想到他剛回來的第一個晚上就迫不及待地和她扯清關係,搞得好像多嫌棄她似的。
不過喬安後來再想想也是,人家李稷一個土生土長的古代人,長得好氣質好還是個官爺,未來前途無量,當然願意娶那種溫柔如水、家世好人也長得美、將來能給他幫助的大家閨秀,看不上她這一個扛野豬的土村婦也是很正常了
——要是掉過來,一個名校畢業自己創業有錢有閒追求者無數的白富美,就算回老家度假兩天,也不會樂意被家人嫁給村門口穿短褲背心殺豬吐痰的大老粗啊!
我和你聊風花雪
月,你和我聊韭菜八毛,這大家不說物質差距,這精神世界也合不到一塊兒去啊,這得多大心才能同意啊。
喬安是個好脾氣的人,她總愛把人往好處想,想了想,覺得李稷也沒做錯什麼,而且自己也解脫了,於是也就想開了,今天再一聽李稷這麼解釋,頓時就明白了。
怪不得他這麼急著撇清關係,因為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美滋滋等著見家長,結果一回家,老媽竟然給訂下了包辦婚姻?那還不是得趕快說清楚,免得留下個爛攤子,惹自己的心上人生氣。
“到了這個境地,我知道耽誤了你這些年,你心有不滿也是理所當然的,隻是你若生氣,也彆氣母親,她畢竟是一片慈母之心,是真心疼愛你,才想為你找個依靠。”
李稷平生虛偽冷血,此時卻是難得的真心實意,沉聲說:“母親年紀大了,若見你傷心,未免難過,你若怪便怪我吧,你有任何要求,隻要我能做到,我一定——”
“嗨,說什麼怪不怪的,你太多心了。”
喬安大手一擺:“沒事啦沒事啦,我不在意的。”
李稷的聲音一頓。
他看著喬安一臉輕鬆的樣子,頓了頓,才說:“你不怨?”
“其實我本來就覺得這個婚事不靠譜嘛,當時就是為了哄老太太放心,我才無所謂認下的。”
喬安看著李稷清俊的臉,真誠說:“我們倆天差地彆,的確是不合適啊,強湊在一起互相埋怨也沒有意思,而且你還有了喜歡的人,那我就更不能耽誤你了,我本來也想什麼時候找你說清楚的,你現在先開了口,還免得我做壞人被娘罵了。”
李稷沒想到她會這麼說。
他聽見她輕快地說:“我知道娘疼我,對我好才想給我找個好夫婿,娘一片好心,我怎麼會怪她呢?至於李大哥你想娶自己喜歡的人,人之常情,又沒有錯,我怎麼能怪你呢?那也太不講理了吧。”
的確是這個道理,但是作為在這其中利益受損的人,比起承認這個道理,更多人更願意將怒火和怨恨轉到彆人身上。
李稷神色微微動容,深深看著她:“但是終究委屈了你。”
“我不覺得委屈啊。”
喬安攤手:“我本來就不想成親,這些
年還清淨了呢,至於名譽什麼的,其實我真的無所謂啦,反正我已經夠被議論的了,虱子多了不愁嘛。”
李稷沒有說話,喬安還安慰他:“李大哥,你這麼與我說清楚,其實我挺高興的,真的,你彆多心,我都很好的,到時候我會與老太太說清楚,不會讓你為難的。”
李稷看著她明媚真摯的眸子,仿佛有那麼一瞬間,從裡麵清清楚楚反射出自己所有的卑劣和冷酷。
他從來不怕承認自己的冷酷涼薄,但是這一刻,這種強烈的對比不知為什麼讓他頗為不自在,他竟然一反常態地側了側臉,避開她的視線,薄唇微抿,半響,才溫聲說:“話雖如此,終究是讓你受了委屈,我已經答應母親,會視你為姊妹,日後你我便以兄妹相稱,日後我都會照顧你的。”
喬安還挺高興:“好啊,那我還叫你大哥——哎呀!”
身後灶台突然一聲響,竟然是煮開的粥把蓋子頂開了,喬安趕緊跑回去,不忘說:“李大哥,你安心上職去吧,我一會兒和娘去說。”說著又扭頭去踩快燒出來的火星。
李稷頓了頓,才轉身離開。
他走出幾步,又轉身,幽邃狹長的鳳眸盯著火燒火燎的廚房,還隱約能看見喬安手忙腳亂的纖細背影。
她身上有越來越多可疑的地方。
一介孤女,卻天生神力,敢殺人,認得官服,可偏偏展露出的性情又天真單純;家世清白,因水患逃荒而來,卻偏偏又被老太太所救,被她視若親女,更險些嫁與他為妻。
一個前世沒有出現過的人,今生卻莫名地出現,甚至因為老太太的另眼相看,眼看將來會成為他身邊看重的人之一。
更甚者,他自知有一副多麼如鐵石冷酷的心腸,又心有所屬,可偏偏在她麵前,一次兩次的失態。
這世上真的有這麼多巧合的事嗎?
李稷眸色一片冷沉。
他已經過了相信巧合的年紀,他親手就為敵人造就過無數要命的“巧合”,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看起來順理成章的巧合,也未必不會是有心人暗中早早布下的棋局。
他還有母親,他還有滿門血仇,一著不慎滿盤皆輸,他賭不起。
李稷繼續轉身往外走,走出大門,陸翼一
眾人已經在馬車前等候。
“陸翼。”
李稷踏上腳階時,側身對陸翼吩咐:“派兩個暗衛,盯著喬安。”
陸翼一愣:“盯著安、安姑娘?”
陸翼沒覺得安姑娘有什麼問題啊,他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反駁,終是無奈應道:“是。”
李稷麵色淡淡,坐進車廂裡,陸翼一臉糾結地坐到車轅上,剛要揮鞭斥馬走,突然又聽見身後車廂裡淡淡一聲:“之前不是得了一套點翠鑲紅寶的頭麵,著人和人參一起拿過來吧。”
陸翼一愣。
那支千年人參他知道,是大人怕老夫人年紀大了,身子體弱,特意給老夫人尋來護命的。
隻是那一套意外得來的點翠紅寶頭麵,雍容異彩,本來是要按老規矩壓庫裡的,這拿過來,老夫人也用不上啊。
可這家裡隻有兩個女人,除了老夫人,也就隻有安姑娘能用了。
陸翼傻乎乎:“大人,您要送給安姑娘?”
“老夫人喜歡她。”
李稷淡淡說:“既然已經認了義妹,便當做見麵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