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愈!”
掌中價值千金的狼毫毛筆化為湮粉, 李稷放在桌上的手隱忍得攥起,指著門口:“滾出去!”
“喬安已經到了婚配之齡,你這個兄長, 卻不讓她見適齡的青年才俊,不為她相看可堪匹配的名門公子,就連她出席的宴席, 你都要特意下令男女分席而坐。”
方愈一聲冷笑:“你這是什麼意思?你就是不想讓她嫁人了唄?”
李稷猛地站起:“那些風流郎當的富家嬌子,怎麼配得上我的妹妹?喬安是我的妹妹, 我當然是要為她相看最好的。”
“那最好的在哪兒?閻家和楚王的提親你看斷然拒絕, 我挑出來的人、一個個都是天下英傑俊才,你更是連看都不看一眼
方愈冷笑:“那你想選誰?你覺得誰能配得上你的妹妹, 天下人都不行, 是不是隻有你李稷李大都督行?!”
李稷驀然心頭一跳, 仿佛被人戳破了心底最隱秘卑劣的貪念, 他雙目瞬間赤紅,一把掐住方愈的衣領, 怒不可遏:“你放肆?她是我的妹妹!”
方愈怒聲:“我才是拿她當妹妹!”
李稷的手猛地一顫。
“我知道她對我沒心思,所以我把她當妹妹,所以我陪她出去胡天海地的玩,我給她選最好的她喜歡的夫婿, 將來看著她風風光光出嫁,無憂無慮、肆意快活一輩子”
方愈像是沒看見李稷眼中猩紅的殺意,怒喝:“而你呢?你還知道她是你的妹妹,你做的這些事哪些像一個兄長該乾的!你滿腦子的齷齪心思,你根本就是想把她圈成你自己的禁|臠。”
李稷心口驟然窒息般的抽痛。
“我沒有!”李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住口。”
方愈毫不退讓:“怎麼, 被我說中了, 你是心虛了?!”
李稷目眥欲裂:“你閉——”
方愈厲聲:“對最信賴愛戴自己的妹妹有如此肮臟的心思, 你何其寡廉鮮恥?你眼中還有沒有綱常法紀?你卑劣得豬狗不如!”
方愈的話像是最鋒利的刀刃,狠狠捅在他的心臟,李稷隻覺得心口驟然一陣撕裂的劇痛,胸口血氣翻湧,他喉口一熱,竟然生生噴出一口血來:“噗——”
方愈被嚇了一下。
他眼看著李稷拽著他衣領的手脫力般垂下,高大修長的身影搖晃了幾下,頹然跌坐回椅子上。
他垂著頭,臉色蒼白,嘴唇輕輕顫抖,唇角儘是刺眼的血絲。
方愈憤怒之餘,也不由地生出幾分不忍。
他和李稷是多年的故交、摯友,見證著這個背負血海深仇的男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榮光,他比誰都知道李稷的苦,但是也正因如此,他不能看著李稷走上歧途。
喬安是李稷的妹妹,卻也是他的妹妹,方愈不能看著李稷因為一己私欲愈陷愈深,最後既害了他自己,也害了喬安。
“我知道,喬安幾次三番幫你、全心全意待你,你僅有這麼一個妹妹,把她放在心坎裡疼。”
方愈語重心長:“但是妹妹就是妹妹,再親的兄妹也得有根紅線攔著,你怕是一個人久了,在那肮臟圈子裡待得太寂寞了,她偏又是那樣嬌麗明媚的姑娘,你便混淆——”
李稷突然沙啞開口:“我不是。”
方愈一頓,看見李稷抬手,緩緩抹去唇角的血痕,他抬起頭,定定看著他,一字一句:“方愈,我不是混淆,我是真心”
真心把她當妹妹疼,可也是真心把她當心愛的女人。
“可笑!”
方愈沒想他如此執迷不悟,當即麵露怒容,譏諷:“那你以前說的那個有救命之恩的姑娘呢?那個你說非她不娶、瘋魔了似的曾經滿天下找的姑娘呢?難道你還能有兩片真心?我竟不知道你還是個風流性子,還想左擁右抱坐享齊人之福?!”
李稷啞口無言。
他不知道該如何與方愈解釋,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把自己也騙過去。
李稷沉默了很久,突然低低說:“方愈,如果,如果喬安就是我要找的姑娘”
“這怎麼可能?!”
方愈想都沒想:“在你回臨丹老家之前,喬安從未見過你,她怎麼可能還救過你?我看你是尋人尋得瘋魔了,徹底葷素不忌了。”
是啊,李稷滿嘴的苦澀,這怎麼可能?誰會相信呢?方愈不會信,娘不會信,喬安不會信,甚至連他自己都不願意信。
他不想承認,不想承認在落月湖上看她泛舟而來那驚鴻一瞥的悸動,不想承認那些日日夜夜折磨他神思不屬的篤定和絕望。
但是即使是在這樣的痛楚中,李稷心裡卻竟然仍不可抑製地生出妄念。
如果如果她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那個姑娘,而不僅僅是他的妹妹,那是不是他就能有資格——
“就算她是你要找的姑娘,可是你彆忘了。”
方愈用冷靜得幾近殘酷的語氣:“當年老夫人讓你娶她為妻,是你親口斷然拒絕的,是你親口許諾發誓,這輩子隻會把她當妹妹的。”
李稷呼吸一窒,猛地彎腰重重咳嗽起來。
“咳!咳咳——”
他撕心裂肺地咳著,喉嚨泛出腥甜的血氣,斷斷續續的血線咳在掌心,把掌心的命線染地血紅,喉口灼燒般地痛,卻不及他心中撕裂的劇痛分毫。
他怎麼敢忘?他怎麼忘得了。
當年,是他親手拒絕了母親牽來的姻緣,是他親自把夢寐以求、近在咫尺的姑娘,按在妹妹的位置上。
老天賜給他的紅線,被他生生一刀剪斷,還理所當然,自以為甩開了一個無謂的麻煩。
午夜夢回,孤影旁落,他睜著眼睛到天明,甚至不敢回想那一夜,夜色漆黑幽深的悔恨連同絕望幾乎將他吞並。
他可以眼都不眨斬殺最窮凶極惡的敵人,可是他甚至不敢回想他跪在母親麵前斷然拒絕時,何以那般輕狂而漫不經心。
那是他心底最深最不可言說的悔恨和痛楚,像是烙在他心口的一塊潰爛的疤痕,稍稍一觸,就會流出猩濃腐朽的膿血來。
李稷疲倦地倚著椅子背:“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方愈抿了抿唇,還想說什麼,然而看著李稷倦怠虛弱的模樣,也不忍再逼迫他。
方愈轉身慢慢走到門口,一手握住門柄,背對著李稷,緩緩沉聲說:“你我都知道,喬安是個實誠的傻姑娘,她說把你當大哥,就是一心把你當大哥,隻當是親人,全然的信賴,從未有過任何彆的旖旎心思,所以我希望你做任何決定前,都想一想,你忍心辜負她的信任?忍心害她彷徨又傷心?忍心讓你們這一場好生生的的兄妹情誼化為飛灰嗎?”
李稷沒有回答,隻是握住椅扶柄的手猛地攥緊,指尖生生叩進堅硬的木頭裡,飄落的碎屑中,隱約染著殷紅的血色。
方愈側臉看他一眼,歎了口氣,終是推門而出。
李稷聽著關門的聲音,攥出青筋的手終是慢慢地鬆開,手脫力的垂下,猩紅刺目的血線順著他修長的指骨滑落,滴滴答答墜在地上。
李稷看著緊閉的房門,緩緩闔上眼,低垂的眉目黯然,臉色蒼白又倦怠。
他到底怎麼做,才能成全所有人?
誰能告訴他,他到底,該怎麼做啊?!
喬安一直在院子外邊等著,也不知道李稷和方愈說什麼,她似乎還隱約聽見兩個人怒聲爭執的聲音。
喬安有點不安,方愈和李稷一貫是好基友,尤其是方愈那嬉皮笑臉的性子,她還從沒見兩個人吵架。
喬安在院門口打著轉地踱步,終於,她聽見房門被推開的聲音,她一扭頭,看見方愈神色複雜地推門出來。
“方大哥。”
喬安趕緊跑過去:“你和大哥怎麼了?”
“沒什麼。”
方愈看見喬安,有些陰沉的臉色漸漸柔和下來,故作輕快說:“你大哥政務上有點麻煩,急得他起心火了。”
喬安擔心:“那大哥怎麼樣了?事情很麻煩嗎?有我能幫忙的嗎?”
“沒事兒沒事兒,我們都能處理好。”
方愈看見她手裡拎著的食盒,拿到自己手上,說:“他這兩天肝火太旺,不能吃大魚大肉,我給他開些藥膳吃,你這個就歸我了,你先回去吧。”
李稷不能吃那方愈給解決了也好,喬安無所謂,但是想了想,她沒有回去,而是說:“我也一起去熬藥吧,還能給你幫把手呢。”
隻要能把喬安支走,讓她最近彆在李稷麵前晃,給李稷自己冷靜下來的時間,其他怎麼都行,方愈可有可無地點點頭。
兩人一塊去了藥房,方愈配藥,喬安磨藥粉,兩個人嫻熟地分工配合,沒一會兒就把藥熬上了。
喬安把飯菜加熱,方愈和李稷吵了半天,是又累又餓,抄過一個小板凳坐下,拿著碗就開始吃。
喬安看他吃得香,猶豫了一下,還是慢慢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絲帕包,一層層剝開絲帕,露出裡麵瑩潤的羊脂玉佩。
方愈正埋頭苦吃,腦子裡還在發愁生怕李稷執迷不悟,麵前就被遞過來一塊玉佩。
方愈:“”
“咳咳咳!”
方愈手指著那塊玉佩,咳得厲害。
他現在就見不得玉佩,就是那一塊玉佩給李稷整得瘋魔了,他現在看這玩意兒就覺得邪性。
方愈不死心地問:“你自己買的?還是你大哥送你的?找我顯擺來了?”
“怎麼可能。”
喬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把玉佩放在他手上:“你知道我父母不詳吧,這塊玉佩就是我父母留給我的,我來京城,就是想調查他們的消息,方大哥,我想請你幫幫我。”
事關重大,她雖然基本相信那個俊秀青年皇帝的話,但是她還是想真正確認一下,而且,皇帝提起的往事太過簡要,喬安還想知道得更多。
她自己可以查,但是她的效率顯然沒有李稷方愈他們這些專業人士高,皇帝畢竟與李稷立場敵對,她暫時還沒想好該怎麼解決,所以她想先拜托方愈來查,方愈會把最真實的情況告訴她。
喬安認真對方愈說:“方大哥,我知道,這個世上你是寥寥不會騙我的人,我隻想知道真相,事關皇室秘聞,這一次我不好麻煩大哥,我隻能拜托你了。”
方愈握著那塊兒玉佩,看著她明亮信賴的眼睛,心裡說不清滋味。
他性情孤傲乖張,誰也不放在眼裡,這麼多年獨來獨往慣了,可偏偏就遇上這麼個姑娘,樣樣和他的口味,這麼一起打著鬨著胡作非為著,直把她放進心裡了。
在欒城的官邸裡,在剛救醒那個灰頭土臉的小姑娘的時候,方愈怎麼也不會想到日後會有這麼一天,真把她當親妹子疼。
李稷那個造孽的混蛋玩意兒啊!
方愈歎了口氣,握住那塊玉佩,站起來,狠狠揉了揉她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