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有那麼一瞬, 平靜得近乎木然。
情投意合,私定終身?
這怎麼可能?
可笑,李稷冷漠地想, 她為了拒絕他,竟然連這樣荒謬的謊言都敢說出口——
他盯著那道伏跪於地的纖細背影。
她背脊的線條輕盈而纖細, 纖長的脖頸仿佛折首的天鵝, 額頭抵在手背,恭敬又鄭重地叩首。
他坐在那裡, 能清晰看見她低垂的眉目,那雙總是狡黠柔美的眼睛,這一刻, 卻透著孤注一擲的堅定與決絕。
那一點決絕,讓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孤傲轟然崩塌。
李稷的臉倏然蒼白。
“什麼?”
羅老太難得露出震驚的神色:“你與長寧侯...什麼時候的事?”
喬安能感覺到背後一道似要將她刺穿的尖銳視線死死盯著她的後背。
喬安垂著眼, 對其中的驚怒與警告置之不理, 隻認真回答羅老太:“就在表哥壽宴的時候,我出去散心, 正巧聽到笛聲,循聲而去,邊在桃林中偶遇了表哥...我們, 一見傾心。”
李稷覺得,世上不會再有比她這更惡毒的字眼。
一見傾心。
她, 他心心念念了兩輩子、為之輾轉反側求而不得的女孩兒,卻說, 對另一個男人一見傾心。
心臟像是被最鋒利的刀尖割過, 片刻的死寂後,殷紅的血絲絲縷縷滲出來,然後, 猛地鋪天蓋地噴濺而出。
李稷的眼睛突然赤紅。
羅老太還是沒反應過來。
之前她問過喬安,喬安還說沒有心上人,怎麼現在又突然說與表哥情深相許了?
但是羅老太了解自己這個女兒,她絕不是拿婚姻大事開玩笑的人,之前怎麼催怎麼問她都不著急,還理直氣壯說過什麼“才不要隨便嫁人大不了單身快樂一輩子”,現在卻這樣跪在她麵前祈求她的成全,甚至連“私定終身”這種話都說了出來。
羅老太是李家夫人,以前與長樂大長公主交好,也知道長樂大長公主曾為侄兒殷雲舟與腹中女兒定下兒女姻親,在知道自己的女兒喬安就是那個女孩兒之後,羅老太甚至想過是否要重續故人許下的這段姻親,但是殷雲舟那先朝末代國君的身份實在是尷尬,她終是不忍喬安被拖累,更傾向於為喬安選個身家清白貴重的好人家...
但同時,羅老太也知道,殷雲舟是個性情溫文爾雅、才華橫溢又品行皆優的好孩子,如果不是身份特殊,著實是個良人,喬安動心也並不奇怪,而且她以前也許諾過,一定不會逼迫孩子,讓孩子選自己喜愛的夫婿。
想到這種種,羅老太不由地頭痛。
“安丫兒啊。”
羅老太忍不住:“婚姻大事,事關重大,你不若再考慮一下?”
喬安堅定:“娘,孩兒心意已決。”
“你這孩子...”羅老太看著她堅定的眼睛,頓時更是為難,猶豫半響,心裡的天平卻終究是漸漸傾向於滿足女兒的心願,嘴上也不由地軟化:“等娘與你大哥再商量——”
“沒得商量。”
李稷突然冷冷說:“朕不同意。”
羅老太一啞,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李稷在她和安丫兒麵前,從沒自稱過“朕”。
李稷盯著喬安,一字一句:“朕不會同意你嫁給他。”
喬安猛地抬頭怒視他:“憑什麼?!”
就憑他愛她!就憑她隻能是他的女人!
李稷生生吞下了險些脫口而出的狂言,冷冷說:“就憑朕是皇帝,就憑朕是你大哥!”
“即使是大哥,也不能枉顧我的意願,左右我的婚事。”
喬安冷靜地說,毫不畏懼地直視他的眼睛:“大哥變成了國君,變成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所以也要把對天下令行禁止的那一套,也用在妹妹身上嗎?!”
李稷從未見過她如此尖銳淩厲的抗拒,隻覺得心口一股暴怒之火瞬間燒了起來:“你為了他這樣與我說話?喬安!你知不知道你在乾什麼?!”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乾什麼!”
喬安心知自己絕不能退讓,大聲說:“我要嫁給他!我一定要嫁給殷雲舟!”
羅老太不知道說著說著怎麼這兄妹倆就激動得像是快打起來了?連忙阻攔:“這是怎麼了,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喬安聽見羅老太的勸阻,看老太太一臉著急,抿了抿唇,低下頭去不吭聲了。
李稷閉上眼,修長的指骨生生花梨木椅扶手裡,他胸膛劇烈的起伏——剛才喬安那句“一定要嫁給殷雲舟”,如同一把猝不及防捅進他心口的刀,痛得他幾不能喘息。
李稷深深呼吸幾下,勉強冷靜下來,對羅老太說:“娘,您先去休息,我單獨有話說與她說。”
羅老太擔憂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喬安,才緩緩點了點頭:“有什麼話,你們兄妹心平氣和地說。”
李稷勉力一笑:“好。”
羅老太驚疑不定地被宮人攙扶走了,房間一片死寂。
李稷盯著跪在殿下的喬安,突然冷笑:“你倒是聰明,特意當著娘的麵兒說,讓我投鼠忌器。”
喬安低著頭,淡淡說:“我不知道大哥是什麼意思,我隻是想征得娘和大哥的同意而已。”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與我裝傻?!”
李稷猛地站起來,大步走到她旁邊,掐住她的下巴生生抬起來,死死瞪著她的眼睛:“喬安,我不信你看不出來,我——”
李稷咬咬牙,顫著聲線,一字一句:“我心悅你,我、我想娶你為妻!”
話音出來,李稷覺得胸口壓著的沉甸甸的東西莫名空了。
他終於還是說出口了。
喬安的心情卻不太好。
終究還是被挑破了。
有那麼一刻,喬安幾乎忍不住心中驟生的埋怨與憤慨,想質問想譏諷他為人兄長,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
但是當她抬起頭,卻對上他眼中烈火沸騰般的怒與恨,狼狽的自怨與不堪。
喬安突然便啞然了。
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她的這位義兄,在詭詐冷酷的手腕下,是個多麼端正又自矜的人。
他骨子裡是李家清貴世族流傳的持身守正,是一個士大夫階級最傳統又克製的凝塑。
喬安一直相信,如果當年的李府全族沒有因為曹光的汙蔑而被抄家,如果他如今是仍然以李尚書令之子的身份、堂堂正正站在陽光下在世人的期待和讚賞著長大,他會成為最清正矜持、最有才華的名臣賢臣,會被天下人讚譽,會以最光明的形象流芳千古。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所以喬安更無法想象,他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緒,能違背自己為人處世的準則,親口說出這樣把自己卑劣低賤到塵埃裡的話來。
比起憤怒,喬安的心裡竟然是莫名的難過。
“大哥。”
喬安:“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李稷驟然一僵。
喬安喃喃:“我一直記得,當年初見時,你是怎樣的清風霽月、高華孤傲的人物,讓妹妹一見,就仿佛看見了謫仙...”
李稷沒想到她竟會說這些,神色微怔,隨即越發狼狽地側過臉,冷冷說:“你錯了,我不是仙,我是人,有七情六欲,有貪癡妄念。”
“那你想怎麼樣?”
喬安破罐子破摔:“大哥,我不願意,難道你還要強娶我嗎?”
“我強娶你?我若真想逼迫強娶你,你還能在這裡揚言要嫁給彆的男人?!”
李稷眼中燃燒著怒火:“喬安,你便隻記得我的不好,隻看得見我的卑劣強硬,看不見我一點隱忍讓步是不是?我李稷便是千般萬般不好,待你也從來一片真心!不曾有半分欺辱慢待!你何以把我想得那般不堪?!”
喬安抿了抿唇。
“我從不想逼你,我隻是想要一個機會,其他的我都願意體貼你心思,你不想嫁我便先不嫁,你對我沒心思,我便不會動你一根手指。”
李稷聲音上揚,壓抑著滔滔的怒意和說不出的淒涼:“可你卻明知道...知道我心意,竟還說出那種話,你是當我瞎了,你明明對殷雲舟無意,還故意說心悅與他,刺我的心,你教我如何不生氣?!”
“表哥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子。”
喬安冷不丁說一句。
李稷僵住。
“你說得對,我也許現在還沒對他動心,但是我相信等相處久了,我自然會喜歡上他的。”
喬安看著李稷,語氣真誠得近乎殘忍:“我隻是希望大哥早日認清這個事實,那就是無論我嫁給誰,我的夫婿,都不會是大哥的。”
李稷心口突然一空。
很難形容那種感覺。
李稷聽著她輕輕的聲音,卻寧願她像剛才一樣,仰著頭怒氣衝衝與他頂嘴。
隻求她彆這樣平淡,平淡得好像沒有任何一點情緒,隻是在安靜陳述一個必然的定理。
她就在他麵前,咫尺的距離,輕聲細語在和他說話,可是李稷卻覺得,她就像一捧被他握在手中的沙,他越是用力想要攥緊,她越是會離他遠去。
李稷心底前所未有地恐慌起來。
“大哥,放手吧,成全我吧。”
喬安言辭懇切:“大哥,我們兄妹一場,不要鬨得這麼不堪,好不好?”
李稷怔怔看著她,倏然一笑,說不上是淒厲還是涼薄。
“我已經這樣不堪了,難道還怕鬨得再不堪些嗎?”
李稷突然平靜下來:“安妹,我不會讓你嫁給彆人的。”
喬安閉了閉眼。
“我便不該心軟,讓你出宮,讓你見了他,被他蠱惑了心智,不矜身份妄想下嫁前朝廢帝。”
李稷像是自言自語:“最近外麵亂,你便在宮裡好好待著,我讓人把立政殿收拾了,你去那裡住些日子,閉門修身養性,等你想明白了,我們再說。”
立政殿,是曆代皇後的居所。
李稷說完,沒有聽見任何憤怒的反駁,下意識看了一眼她。
喬安默然站在原地,靜靜看著他,眼神悲傷又憐憫。
李稷受不了她這種眼神。
他冷著臉,繞過她欲拂袖離開。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見她像是歎息的聲音:“大哥,你這又是何苦呢?”
何苦呢?
李稷想笑,腦子卻莫名回想起曾經無數個日夜的夢裡,她在他懷裡親昵撒嬌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