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各色大件家具都是齊備的,雖然因為太長時間無人居住而落了一層塵土,但可以看出前任主人將它們保養得很好。
空氣中浮動著一股長年累月的沉悶味道,白星剛一推開門窗,門框上便落下許多灰塵,隨著她的走動,那些細小的塵埃便遊魚似的在斜射進來的光柱下歡快遊動起來。
冬半年午後的陽光正好,斜斜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坦。
周圍很安靜,白星茫然地盯著看了會兒,忽然久違的疲乏起來。
行走江湖自然沒那麼多講究,風餐露宿乃家常便飯,她隻將那張空蕩蕩的雕花大木床簡單擦了擦,然後把在關外穿的皮裘做鋪蓋,直接摟著刀躺了上去。
再然後,她就被擅自闖入的阿灰咬著衣角拖了起來。
哦,差點忘了,還沒安置祖宗。
小院分兩進,第一進裡就有現成的馬廄,對麵則是存放農具的雜物間,很便利。
因為太久沒人居住,馬廄雖然是好的,但裡麵光禿禿的連一根草都沒有。
阿灰以主人的姿態進去溜了一圈兒,然後朝著積灰的食槽打了個響鼻,望向白星的眼神中清晰地流露出一種含義:
給大爺上馬料!要最好的!
白星用力捏了捏眉心,認命地重新戴上眼罩轉身出門,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果然帶回摻了豆子的上等馬料和一車乾草。
馬匹價高難養,尋常百姓人家所用家畜多以牛驢騾為主,好馬就更少。桃花鎮上舍得喂養這般精飼料的飼主都是有數的,白星一口氣要了兩麻袋八十斤,幾乎將店內庫存清空,店主都快美壞了,還特意給每斤便宜了兩文錢,希望拉個長期的回頭客。
桃花鎮生活安逸,人工也不貴,隻要家住城內,買多了東西店家還會送貨上門。若是買家高興,隨便打賞些也可;若是不樂意,便是不給也行。
白星的領地意識很強,不願生人入內,隻叫人在門口卸貨,又抓了幾個銅板將人打發走,自己將東西扛進去。習武之人力氣很大,這點貨物不算什麼,她一手提著一個麻袋,不過三趟就搬光了。
取些馬料放入食槽,白星又給小祖宗在馬廄內鋪了乾草。關內的草不如關外的有嚼頭,但豆子很香,身後的阿灰愜意地甩著尾巴用餐,將幾隻苟延殘喘的蠅蟲抽昏過去,美滋滋看著自己的新家呈現在眼前。
內院有水井,水桶還是好的,但連接水桶和轆轤的繩子卻早已風化,一碰就碎。白星用剛才捆乾草的繩子重新係了,先將裡麵的枯枝落葉撈乾淨,提了幾桶將水槽刷了兩遍。
井水很清澈,日光下波光粼粼泛著漣漪,她用手捧著嘗了口,隻覺也像這座小鎮一樣,溫溫柔柔的,帶著點暖意和甘甜。
沒毒。
她向水槽內重新注入清水,然後又被阿灰磨著討了一個蘋果去。
這小畜生,慣會享受的。白星順手替它刷了刷毛,仿佛能感覺到柔韌結實的流線型肌肉下血液流淌的動靜,又輕輕掐了下大耳朵。
阿灰嘎吱嘎吱嚼蘋果,被掐耳朵也不惱,反而帶點討好和調皮地拱了拱她的胳膊。
人家才四歲,還是個長身體的崽呢!
太陽漸漸西沉,橙紅色的餘暉均勻灑落,給灰絨絨的馬毛和漆黑的頭發鍍了層金邊,看上去又亮又暖。
忙活一通後出了身汗,白星索性將前院小庫房裡幾件腐朽的家具、農具拆了燒水,足足泡了個熱水澡後,終於能安穩躺在床上。
窗紙已經有些破了,但她並不是很講究的人,將隨身行囊胡亂一堵就是。雪窩都睡得,區區幾個小洞又算得了什麼?
奈何習慣了風餐露宿危機四伏之後,陌生的安定環境反而睡不踏實。
比起關外仿佛要捅破天地般狂野的西北風,桃花鎮的秋風簡直柔和得不像話,隻將院中幾顆黃了葉子的樹左右搖擺幾下,發出虛弱的無力的刷拉聲。
甚至就連月色下投在紙窗上的影子,與其說張牙舞爪,倒不如說憨態可掬了。
晚風像調皮的孩子,將幾片開裂的窗紙吹得撲簌簌作響,牆角下有不知名的秋蟲高低起伏的叫著,她約莫眯了兩刻鐘便睜開眼睛,在夜幕中盯著空蕩蕩的床頂劃算起來。
快入冬了,彆的不提,被褥總要添置些的。
然後呢?
習慣了江湖上漂泊流離的生活,忽然閒下來,白星竟有點不知該做什麼好了。
她絞儘腦汁想了許久,然後,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白星是被一股樸素而濃鬱的香氣熏醒的。
是米味兒,可能摻了雜糧,然後還有油煎的香味……
白星還在怔怔出神時,外頭的阿灰已經尥蹶子造/反了。它不斷用蹄子去踹馬廄的門,等白星聞聲過來時,這小混蛋已經把韁繩啃破皮。若再晚些時候,指不定又要自己跑去正院要飯吃呢。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放在動物身上也是一般,成年人吃了攢力氣養膘,可小崽子們卻需要大量養分構成血骨肉……
白星先把討債的阿灰喂飽了,這才帶上昨天裝草料的麻袋,一人一馬各叼著半個蘋果,咯吱咯吱咬著往城外去了。
她起得很早,街上還沒有行人,隻從各家各戶高高豎起的煙囪中咕嘟嘟往外冒著煙,霧蒙蒙的空氣中依稀浮動著各色香氣。不過她總覺得似乎還是自家隔壁的更香一點吧。
是一種簡單卻又無可取代,讓人安心的香氣。
每到一地,白星都習慣先觀察地形,以備不時之需。正巧屋子裡沒有米糧下鍋,就去城外山上打些獵物、乾柴,回來時順便采買些其他的吧。
話說,正常百姓家過日子需要什麼來著?
桃花鎮地形相對平坦,要往城外朝北走四五十裡才有像模像樣的群山,山上有許多桃樹,每年春天漫山遍野都是粉紅色,聽說會吸引許多書生前來作酸詩。
白星對桃花不感興趣,隻是有點遺憾來的不是時候,不然或許可以摘一大筐粉撲撲的桃子回去吃。
好在桃樹隻長在外圍的平緩山丘上,再往裡走一段兒,山勢便複雜起來,樹木品種也增多,內中多有野雞、兔子、野豬,甚至還有狼和狐狸。有些有本事的獵手就會往裡走,打了野味貼補家用,肉可以吃,皮子可以換錢。
異色瞳被視為不詳,白星剛出生就被丟入深山,若非一個姓白的老獵人經過,早就被野獸叼走吃了。她從小跟著老頭兒穿梭於深山密林之中,喝的是野獸奶,吃的是野獸肉,未入江湖之前做的,也是狩獵的營生,自然是個有本事的獵手的。
老獵人身上似乎有許多故事,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奈何他不主動說,白星也從不問。後來老頭兒舊傷複發撒手西去,故事也隻能是故事了。
一人一馬慢悠悠往山裡走了小半日,果然見到許多果樹,什麼山楂、核桃、板栗、銀杏的。這些樹並非人為栽種,而是小型鳥獸吃了果實後排泄的糞便中含有種子,這才落地生根,所以長得很隨意,東邊一棵西邊一棵的。
霜降已過,大部分野果也過了豐盛期,但這邊撿一點,那邊摘一些,倒也陸陸續續湊夠了兩麻袋,都讓阿灰背著。
其中生銀杏果的味道極其可怕,阿灰非常抗拒白星把這種玩意兒往它背上放,一開始還故意顛下來,明目張膽地踩一腳。
白星無奈,隻好先把銀杏果放下,準備等回來的時候再拿上,又用短匕剝了幾顆板栗給它吃。
生板栗口感清脆,微微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澀,但越嚼越香,阿灰很喜歡,尾巴越甩越快。
它學著白星的樣子去找板栗,被長滿尖刺的外殼紮得亂蹦,氣得一蹄子踩癟了幾個,結果那些尖刺又卡在它的蹄鐵之間,怎麼都甩不掉
白星大笑出聲,彎腰替它清理,又趕在它惱羞成怒之前摘了山楂投喂。
桃花鎮的百姓不缺糧食,大山深處的山楂少有人采摘,一嘟嚕一嘟嚕長得鼓鼓囊囊,紫紅色的外皮上零星點綴著斑點,微微用力就捏來開,露出裡麵黃白色沙瓤的果肉。
酸甜軟糯的口感迅速征服了沒見過世麵的小馬阿灰,它雙眼中閃爍著歡樂的光芒,甚至都等不及被投喂,開始主動伸長脖子啃食樹上紫紅色的漿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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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單純的小腦瓜內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今天這種小顆的酸果子好吃,還是昨天和早上那種大個兒的甜果子好吃……都好吃,實在難分高下!阿灰都想要!
但山楂吃多了倒牙傷胃,馬兒又天生不會嘔吐,白星不敢讓它吃太多,警告一番就牽著走遠了。
阿灰顯然對這片山楂林很是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的看,可大眼睛的餘光瞥見自己背上裝滿果實而顯得尤為飽滿的口袋後,又開心起來。
白星看得好笑。一般來說,正常的馬兒對山楂這種東西應該沒什麼興趣,但這匹小灰馬顯然是個個例,它擁有無比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不管見到什麼都想咬一口嘗嘗看。而且口味非常龐雜。
讀書人寫話本什麼的,傳出去必然要被罵斯文掃地,但有什麼法子呢?他也要生活的呀。
不少文人考不中進士之前便會去各處教書,但大考三年一次,一次才得進士三百,考不中的人實在太多了些,教書的競爭太過激烈。
他從小讀書,但因不能參加科舉而沒有功名,莫說富貴人家的私人教書先生,便是那些私塾、公學,也不大願意聘用。抄書的收入又無法維持生活,幾年前的一天,他忽然靈光一閃,開始寫話本。
隻是他寫的話本賣的也不是特彆好,一年也不過十兩銀子上下,因為世人都喜歡看才子佳人,但他寫的是妖魔鬼怪。書鋪的掌櫃不止一次跟他講過,你寫妖魔鬼怪不要緊,但那些東西怎麼能是好的呢?百姓不愛看的呀,要降妖除魔才有趣的嘛。
書生不太高興,也不服氣,既然人有好壞,那麼為什麼妖魔鬼怪就一定要是壞的呢?你又沒有跟他們接觸過,憑什麼這麼講?未免太不公平。
不過桃花鎮是個小地方,民風淳樸,物價也不高,他自己種菜、養雞鴨,精打細算過日子,一年十兩銀子甚至還花不完。
書生剛寫到狐妖救了一對落難的母女時,忽然聽到嘎吱一聲門響,便下意識抬頭望去。
不是自家。
他愣了下,是隔壁!
這一條街上都是同樣構造的兩進小院,因為他住的是街角,東麵是沒有人家的,但西麵一直空著。
可是今天,有動靜了。
他有點高興,同時也有點緊張,想著如果鄰居不好相處該如何是好?
等他回過神來時,就發現自己正側著身子、豎著耳朵聽牆角,不由得有些臉紅。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這種行為實在太不讀書人了。
雖然這麼想著,但書生還是下意識屏氣凝神,可新鄰居卻十足安靜,連腳步聲都聽不大清,以至於最後書生都忍不住開始懷疑,是否連那一聲門響都是自己的幻覺?
次日一早,書生去鋪子裡麵交頭一天晚上寫的書稿,回來的時候路過隔壁的院子,見院門緊閉,卻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也不知住來的是個什麼人,除了昨兒那一聲之外,竟像是沒動靜似的。
想到這裡,他趕緊搖搖頭,把這些不該有的念頭甩出腦海中去。彆人家的事兒,他怎麼好胡亂猜測呢?不好不好,實在不是君子所為。
今天去書鋪領到了一兩二錢銀子,比平時多了不少,掌櫃的也替他高興,還額外送了一刀紙。
回來的路上,書生狠了狠心,去豬肉攤子上要了一副下水和兩根打碎的筒子骨,打了一角酒,決定今天小小的犒勞下自己。
下水怪味大,非常難收拾,又沒有什麼油水,買的人不多,所以價格相對便宜,這麼多統共才花了五錢三分銀子。
眼下一天冷似一天,哪怕肉食暫時吃不完,在表皮上抹一點鹽巴,掛在屋簷下風乾也能保存好久。
他哼著小曲將筒子骨燉上,水燒開後撇去血沫,略略加了些蔥薑蒜和黃酒調味提鮮,繼續滾火燉著,又把一副下水反複洗了十來回,凍得一雙手紅彤彤的。等終於洗乾淨了,他這才將心肝脾肺大小腸等等都片了一點下來。而這個時候,筒子骨已經煮得差不多,瓦罐裡的清水也變成浮著油花的淡白色,正咕嘟嘟冒著大氣泡。
書生舀了一勺出來嘗鹹淡,一入口就覺得鮮得舌頭都要掉下來,身上的毛孔都跟著舒展開了。
白色的骨髓被煮出來,隨著水泡上下浮動。這可是好東西,他小心地舀過來吞掉,用舌尖勾著它們在口中打幾個轉才舍得咽下去,果然又黏又滑又香。
他忍不住把兩隻腳在地上亂踩,眉飛色舞,開心得像要飛起來。
兩進小院麵積不大,但住一個人綽綽有餘,書生便將院子裡都種了菜,如此也能省些花銷。
深秋已至,北方除了白菜蘿卜和窖藏的紅薯土豆也沒什麼菜蔬,他便各樣都弄了些切成薄片,準備等會兒跟豬下水一起涮鍋子。
天冷了,涮鍋子最合適不過,又能吃肉又能喝湯,舒服極了。
筒子骨煮的骨頭湯每天熬一回,可以作為老湯保存好久,平時煮麵、泡飯都很好。今天涮鍋子,也隻需要舀幾勺出來,餘下的都乾乾淨淨繼續煮。
一個人吃飯無須講究太多,書生便將板凳搬到灶台邊,就著溫吞的爐火涮肉。
灶台的草木灰底下埋了一隻大紅薯,也不必額外添柴,就這麼用餘燼慢慢燜著,等入夜之後便都軟爛了,芯兒簡直能淌出蜜汁來。到時候再配一碗骨頭湯,又是一頓香甜的晚飯。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又背了幾句應景的好詩詞,心滿意足,夾起一筷子心尖兒肉吃了。
他刀工不錯,或許是長年累月的貧窮迫使他刀工不得不好,總之所有的東西都切的很薄,所以並不需要煮太久。用筷子尖兒斜斜夾著,懸在湯鍋上方,默默地數上十個八個數就成了。
下水沒什麼油脂,吃起來不如肥肉香甜,但十分脆嫩勁道,自有一番風味。
書生夾了第二筷子,還特意往倒了香油、蔥花、芫荽和乾辣椒末的碟子裡沾了沾,再抿一口小酒,美得眼睛都要眯起來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忽然也飄過來一陣肉味。
他愣了下,本能地分辨起來,“是羊肉嗎?不對,不大像,羊肉的味應該更大些。那是豬肉嗎?似乎也不像,這個味道裡麵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卻是豬肉沒有的。”
他抓耳撓腮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子醜寅卯來,驟然回神時,又覺得自己的行為十分可笑。但他馬上又為自己開脫,“常言道遠親不如近鄰,這許多年來我一直連個鄰居都沒有,如今忽然來了一個,多留神些不是人之常情嘛?”
或許等過兩天對方忙完了,自己可以挑個合適的時候去拜訪一下。
不過這天一直到他吃完飯、刷乾淨了鍋碗瓢盆,坐在書桌前讀書時,卻還是忍不住琢磨:鄰居家烤的那到底是什麼肉呢?
書生的書房裡隻有一桌一椅一梯和兩麵圍牆直通房梁的巨大書架,上麵密密麻麻塞滿了書籍。
書籍價高,略有些內容一本就要幾兩銀子,他自然是買不起的。好在他記性還算不錯,每每便厚著臉皮去書鋪翻閱,搶在掌櫃的攆人之前囫圇吞棗的背下來幾十頁,然後飛奔回來埋頭抄寫。
幾年下來,市麵上但凡有的書已經被他默寫的七七/八八,若要山窮水儘的時候賣出去,倒也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哩。
書生不能科舉,倒也不專注於詩書文章,什麼遊記、雜談、工學的,也都愛翻一翻。
他搬著梯/子,將北麵牆上正數第二排右邊第三本抽出來,正是一本《洛陽遊記》。
這書寫得極好,詞藻華美、描寫生動,將作者的所見所聞所想都描繪的栩栩如生。但賣的不好,當年書生去偷看時,掌櫃的都懶得攆人。
書生就這麼踩在梯/子上,如癡如醉的讀了無數回,隻覺唇齒留香,仿佛比剛才吃的鍋子還要可口。
罷了罷了,出去漲漲見識總是好的,待他多攢些銀錢,便先去那洛陽古都玩耍一回,也算不枉此生了。
書生心裡忽然又湧現出一點乾勁,重新雀躍起來,然後便徑直去了西廂房。
裡麵放著好些片好的竹篾片和許多彩紙、顏料,是他準備做花燈的。
再有兩個來月便是冬至,屆時在城西三鎮交彙處有大廟會,不管有錢的沒錢的,時人都愛買些花燈賞玩,運氣好的話,賣花燈的商販一天便賺到十幾兩銀子也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