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桃花鎮的人而言, 在某些方麵,王家酒樓可謂引領潮流,就好比貼春聯。
因為他家是做買賣的, 總要討個好彩頭,所以每年貼春聯就會比較早。而大家一旦看到他家揭去舊的, 換上新的, 就會生出一種莫名的恍然:
啊,新年是真的快來了。
這不, 昨兒王掌櫃夫婦才親自給酒樓內外換了新對聯,今天就有許多人不約而同的往孟陽家裡來,找他寫春聯啦。
他們大都挎著個小籃子, 籃子裡既有自己準備的紅紙,也有一點土產略表心意。
可能是一塊臘肉,可能是新蒸的大餑餑, 也可能是幾顆雞蛋、幾個蘋果, 手頭更拮據的,甚至背了一大捆柴過來。
或多或少,都是大家的一番心意呀。
人家可能不缺,但他們麻煩人家一回,若空著手來,多麼失禮!
孟陽估摸著時候也差不多了, 一早便準備好了筆墨,抄著兩隻手站在門口,笑嗬嗬等著。
白星和廖雁從沒見過彆人親手寫春聯, 更不知道這種事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頗覺好奇, 便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後, 活像左右護法。
今天的天氣不大好,一大早天空就灰蒙蒙的,嗚咽的西北風打著卷兒,狂亂地吹著,碰在臉上跟小刀子紮似的,細細密密的疼。
但這一點都阻止不了人們過年的熱情。
越是這樣嚴酷的時候,才越該弄點喜氣衝一衝不是嗎?
第一個來的就是當日看殺豬時,把他們讓進去的漢子,他帶了一大包桃乾,豪氣道:“這兩年我跟兄弟學著做零嘴哩,在咱們桃花鎮上吃的不多,可放在外麵竟然賣的很好,你們嘗嘗,又香又甜。”
桃乾酸酸甜甜的,肉質又肥又厚,咬一下滿口生津。而且聽那些大夫說,吃桃子益氣補血,潤腸生津,竟是有諸多好處,多吃些也不礙事。
嚴酷的冬日缺瓜少菜,不來一把甜甜的桃乾嗎?
這早已是不成文的慣例了,孟陽也不推辭,開開心心收下,當即打開來,分彆拿了兩塊遞給白星和廖雁。
兩人毫不遲疑地咬了一口,雙雙眯起眼睛,立刻被這酸甜可口的好味道征服了。
桃花鎮的桃子本就甘甜可口,曬乾後糖分和果味濃縮,更是甜過仙桃十倍百倍,宛如吃了蜜汁一般。
厚重的桃肉頗有較勁,又綿又軟,比吃仙桃是更多三分新奇。
他們的口中充滿了濃鬱的桃子的味道,雖還是冬天,卻已給人身處春日之感。
那漢子搓了搓凍僵的手,笑著感慨道:“還是小先生這屋子暖和,你們讀書人心思就是巧,趕明兒我也把家裡的地龍改一改。”
他看白星和廖雁吃得津津有味,又笑道:“今年小先生家裡人多呀,挺好。”
孟陽本就高興,聽他這樣一講,越發歡喜起來,當即點頭道:“是呀是呀。”
我不再是一個人啦!
那漢子見他一雙眼都完成月牙,想必是極歡喜的,也替他高興。
“正是,過年麼,本就是人多才好些。”
兩人說了一會兒,孟陽已經磨好墨,攤開他帶來的紅紙,問道:“孫大哥今年想寫個什麼呢?”
那姓孫的漢子又搓了搓手,這回可不是因為冷了。
他嘿嘿笑了幾聲,帶著點克製不住的喜意道:“我兒子如今年紀也大啦,該預備著尋摸媳婦了,我就想著能多賺點銀子,再起一間青磚大瓦房。”
“哎呦,那可是提前恭喜了,”孟陽笑著拱了拱手,略一沉吟,“那就寫福如東海滔滔至,財似春潮滾滾來,好不好?”
尋常百姓的春聯講究的就是喜氣直白,倒也不必用什麼典故,寫起來很輕快。
果然,姓孫的漢子一聽,歡喜的什麼似的,跟著他念了幾回,十分中意。
他當即點頭不迭,“這個好這個好,又有福又有財,我心裡正是這麼想的,隻是說不出來,到底還得是你們讀書人,又流暢又好聽。”
孟陽把毛筆蘸飽了墨汁,凝神靜氣,一筆揮就,果然龍飛鳳舞好看得緊。
孫大哥十分滿足,又央求他寫了幾個福字,都拿到一邊小心烘烤晾曬,預備等乾了之後卷起來。
頭一副對聯還沒乾透呢,第二、第三個人就來了,他們也都沒空著手,分彆帶了一小筐雞蛋和一大捆乾醃菜。
其實孟陽隻是耗費一點精神和墨汁罷了,這些禮已經算得豐厚,但他們卻還有點不好意思。
幾乎每個進來的人都要感歎孟陽的屋子暖和,又細細詢問他每日燒多少柴。
眾人計算一回,越加讚歎。
孫大哥便笑第三個來的人,“依我說,你們兩口子也忒精明了些,你媳婦日日織布,你染色、販賣,一年下來也賺不少吧?怎的連蓋房子都要自己來!人家用三車土坯、青磚,你隻好用兩車,牆壁那樣薄,又怎麼能存得住熱乎氣?燒了也白燒!”
來人是個布販子,生意攤子不算多麼大,但每年總能剩個十來兩盈餘,遠比老實種地強多了。
可人與人不同,有的人窮大方,有的人卻是越有錢了越摳搜。這人跟他媳婦簡直是天生一對,恨不得一文錢掰開兩半花,連蓋房子這樣的大事都能折騰出花:
因嫌太過耗費,他們死命琢磨如何儉省,竟生生把牆壁給削薄了!
多麼稀罕的事兒!
來人聽多了這樣的打趣,也不大往心裡去,當即抄起袖子往炕下一蹲,嘿嘿笑道:“省慣了,慣了。”
頓了頓,又搖頭晃腦道:“就算再冷,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可省下來的銀子卻是省下了……”
說得眾人哄堂大笑,孫大哥拍著大腿道:“難不成還能生小的?”
省了那點好乾什麼!
那人卻正色道:“我們又買了一台織機,雇了一個人,可不就是生了小的?”
眾人笑得越發前仰後合,紛紛取笑說,你們這樣沒日沒夜掙錢,偏偏又不花,圖什麼?
那人聽罷,也有些茫然,撓撓頭,笑嘻嘻道:“誰知道呢,看著就歡喜。”
哪怕不花,可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堆在家裡,難道心中不歡喜嗎?
白星和廖雁哪裡經曆過這樣的事情!
這可真是太有趣啦。
所有人臉上都掛著笑意,發自內心的笑意。
他們說著,笑著,講些家長裡短,也不見得有什麼大道理、名震古今的壯舉,可就是叫人覺得歡喜。
這才是尋常老百姓的安穩日子呀。
每個字眼,每張笑臉,都是獨獨屬於這世間的煙火氣。
“呦,”王大爺來了,他吐出一口白汽,摘下帽子拍打拍打身上落的雪花,笑出一臉褶子,“我正擔心陽仔忙活不過來呢。”
他笑著看了看吃得腮幫子鼓鼓的白星和廖雁,點點頭,“挺好,今年不缺人啦。”
往年過年時,陽仔總是孤零零一個人,他們看得心裡也不好受,有心邀請他跟自己一起過年吧,他又總是很客氣地拒絕。
說到底,過年這種事情,總要是親朋好友湊在一處才是那個味兒,不然縱使去了彆人家,人家是團團圓圓一家人,越發顯出自己孤單了……
“下雪了麼?”孫大哥詫異道。
“是呢,”王大爺點頭,臉上的褶子都透著歡喜,“瑞雪兆豐年啊,下雪好,下雪好啊。”
莊戶人靠天吃飯,可不就盼著風調雨順麼。
人一多,本就不大的屋子頓時熱鬨起來。
原本要走的人也不走啦,就站在外頭正屋說話呢,過年啦,難得聚在一處,說說舊年的經曆,展望下新年的期許,難道不是很好嗎?
有人瞧見院中水缸快空了,便主動去提了水來灌滿;
有人看見柴火堆兒裡有幾根還沒劈,便擼起袖子哢嚓嚓劈完摞好;
有的人來得晚,活兒都被彆人搶光啦,索性拿起掃帚開始掃地:這不下雪了麼,若不把地麵打掃得乾淨些,等會兒小先生不小心出門滑倒了可怎麼好?
鄉間百姓們的心思就是這麼淳樸又細膩,總愛替彆人考慮。
孟陽已經顧不上旁的啦,白星便毛遂自薦替他磨墨,英俊的後生廖雁也被抓了來幫忙鋪平紙張。
瞧啊,即便再英俊,該乾活的時候不也還得乾活嘛!
初始沒有經驗的兩人還有些手忙腳亂的,可做了幾回之後,便都上了手,開始有來有往的配合起來。
有大娘看得歡喜,忍不住上前去捏廖雁結實的手臂,感慨道: “好結實的後生,就是身板兒略單薄些。”
廖雁被她捏得渾身發毛,幾乎本能地想要去摸刀,可聽了這話卻不服氣:
混江湖的哪兒有幾個大肚漢?都是腱子肉,腱子肉!這樣才靈巧!
就聽那大娘又笑嗬嗬問道:“後生幾歲啦?有沒有意中人?我們桃花鎮的姑娘都是溫柔賢惠的,要不要大娘給你介紹個?”
廖雁震驚地瞪圓了眼睛,幾乎帶了點惶恐的搖頭。
他最喜歡星星啦!才不要彆人介紹什麼姑娘!
那些普通人家的姑娘都嬌嬌弱弱的,提不動刀拿不動劍,要來何用?
孟陽見了,也抽空歪著腦袋笑道:“是呀雁雁,介紹一下嘛!”
人堆兒裡的廖雁渾身發毛,咬牙切齒地怒視著他,“我殺了你!”
孟陽嘿嘿一笑,眉眼彎彎。
他覺得這樣惱羞成怒的雁雁真好玩呀,反正有星星在,他也不能拿自己怎麼樣嘛。
嘻嘻。
眾人都以為廖雁隻是害羞了,俱都哈哈大笑起來,跟著打趣一番,屋子裡頓時充滿了活潑的空氣。
真是天真的人啊,白星暗暗想道,想必不會有人知道他們打趣的這個少年,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折翅雁”,一對長短雙刀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