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退, 就退吧……
裴懷說完這,白星也沒馬上接,兩人相對無言, 隻有喝茶。
外麵的雨還在淅淅瀝瀝下著, 有點優柔寡斷的意思。
為下雨, 今天稍微有點涼, 杯中熱茶不斷升騰起氤氳的水汽,像山間雲霧一般, 沒頭沒腦地懸在上空。
常年多雨的氣候, 頻繁的雨滴, 屋簷下一溜兒堅硬的青石磚都被砸出來一排淺淺的小坑。
也不知過了多久,白星才問道:“退了之後,又怎樣呢?”
她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摩挲著杯壁, 能感覺到微微發燙。
裴懷愣了下, 本能地接:“自然是……”
可才說了幾個字, 他就說不下去了。
是呀,退了之後,會怎樣?
他們這些人, 一輩都在江湖裡打滾, 骨子裡流淌的就是爭鬥的血,雖然偶爾會感覺到疲憊,也會心生退意……但這份退意裡麵, 究竟有幾成真?
就像對方說的,就算仇家放過自己, 可自己能放過自己嗎?
習慣了爭鬥和廝殺的人,真能完全適應那些乏味的,日複一日的重複生活嗎?
白星忽道:“我曾經見一個人, 一個退出江湖的人,他斷了一條腿……”
她說的自然是桃花鎮的康三爺。
康三爺退出江湖的方式不可謂不狼狽,但相較那些客死他鄉的,又何其幸運。
他致力於勸阻其他人不要闖蕩江湖,也曾無數次或明或暗的表示後悔,若當年沒有遠走他鄉就好了。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白星不止一次看他發呆,是那種空洞茫然的呆滯,就是這個人的**雖然在這裡,但心和靈魂都飛走了,飛向不知名的遠方。
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但作為同中人的白星,卻一眼就能看穿:
他的心裡有一部分已經乾涸,剩下的全是茫然和不知所措,唯獨在麵對吳寡婦時,隱約有那麼點活氣。
她有時候也在想,康三爺是死裡逃生吃儘苦頭才這般悔,那如果當年他功夫再好一點,受的挫折再少一點,還會是如今的想法嗎?
他會不會仍馳騁於江湖,著今朝有酒今朝醉、快意恩仇的日子?
就算為某種原全身退,又會不會在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候後悔,後悔沒有再堅持幾年?
人總是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也總是在吃了苦頭後才知道回頭,那麼,如果沒有呢?
白星捏起一塊淡綠色的葉子形狀的點心放入口中,又含糊不清地問裴懷,“你如果退隱,會乾些什麼呢?”
這點心是揉了茶葉烘焙成,不似尋常糕點般油膩,反帶著一股清香之氣。
她肯定的點了點頭,並決定等會兒走的時候也帶一大包給書生吃,他一定喜歡。
裴懷從沒考慮這個問題,一時被她問懵了,喃喃:“乾些什麼……”
是啊,他雖時常痛苦不得脫身,可真追究起來,其實也沒有那般迫切地劃算退休生活啊。
他科舉不成,考到秀才就是祖墳冒青煙,練武又沒有一流天分……倒是能免租免稅,難不成要回去當個土財主?
根本不用親身經曆,裴懷隻要一想到這裡,甚至就冒了一身熱汗。
他好像被嚇到了,然後猛烈地咳嗽起來。
白星已經吃到第三塊點心,這一塊裡麵夾了帶有顆粒感的紅豆餡,非常香甜。
她的腮幫一鼓一鼓的,直勾勾盯著裴懷,仿佛要直接看到他心裡去似的,“……然後你會坐吃山空,無所事事,腦筋一天天鏽鈍、精瘦的肌肉漸漸變成肥肉……”
裴懷不自覺順著她的想象起來,然後不禁頭皮發麻,咳嗽得更厲害了。
剛才積攢起來的一點沉重和感傷,瞬間蕩然無存。
裴懷咳嗽得太厲害,以至於周圍幾桌客人看著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仿佛在看一個肺癆晚期病人。
有幾個麻溜兒結賬跑了,有幾個乾脆就換了桌。
最後小二也戰戰兢兢過來,“客官,您這……要不要去看大夫?”
裴懷擺擺手,抬起憋得發紫的臉,“點心沫子嗆到了已。”
小二哦了聲,半信半疑地走開,不眼神還是牢牢鎖定在他身上。
這會兒的裴懷已經顧不上計較這點小細節了,又問白星,“那你是怎麼想的?那位孟小先生,是個讀書人吧?”
讀書人跟江湖人做朋友可以,可若是做夫妻……朝廷會接受一位娶江湖客為妻的官員嗎?
白星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毫不避諱:“他不會做官。”
裴懷愣了下,本能地想問為什麼,但到嘴邊又咽回去。
罷了,人各有誌,或許有什麼苦衷呢,自己又何必多事?
“……他也喜歡出來玩,我看得出來。”白星托著下巴,臉上不自覺泛起一點暖意,“或許等到二三年之後,我們真的累了,也倦了,會找一座大山隱居,然後我打獵、他做飯……”
重新與莊秀秀等人彙合之後,眾人又玩了三兩日,這才戀戀不舍地打回府。
莊家四位長輩早已望眼欲穿,見他們平安歸來,不禁紛紛在心裡念佛,又對著白星等人千恩萬謝。
若非有這麼多朋友陪著,他們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允許莊秀秀一個小姑娘出門遊玩的。
回到莊家大宅的白星三人沒再多拖延,去街上采購了出行補給之後,便徑直啟程,沿著當日那船家說的水路,直取南京城,準備先去南京玩一玩,然後再南下赴杭。
分彆當日,莊秀秀哭得不能自已,死死抓住白星的韁繩不肯撒手,更咽道:“好姐姐,你可千萬記得什麼時候再來看我一看。”
如今本家隻有她一個嫡女,恐怕日後也不得自由,最多與朋友們書信往來,可若想見麵,必然難上加難。
白星少有對脾氣的女性友人,見莊秀秀如此動情,也不覺黯然神傷,當即低頭彎腰替她拭淚,又善意提醒:“你的鼻涕糊到阿灰身上了……”
莊秀秀的抽泣聲驀地一滯,一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紅、漲紫,然後她猛地捂住臉,發出一聲直衝雲霄的尖叫。
白姐姐討厭死了!
白星被她的嗓音震得雙耳嗡嗡作響,非常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失態。
阿灰驚恐地甩了甩自己的鬃毛,又翻著白眼去看白星:
人家臟啦!
白星安慰似的揉了揉的大腦袋,“已經替你擦掉了。”
阿灰這才罷了。
廖雁撐著一條長腿側坐在馬背上,見狀拍著大腿狂笑,“哈哈哈,鼻涕蟲!”
孟陽感到既抱歉又好笑,也漲紅著一張臉上前調解,“雁雁你閉嘴!星星你不可以這樣說的……秀秀你不要,那個不要介意哈,我的手帕借給你用呀。”
莊秀秀在路邊蹲成一坨,聞言渾身一僵,用精致的繡花手帕捂著自己的臉,隻露出一雙淚汪汪的眼睛來,“才不要!”
她的手帕多得是!
關鍵在手帕嗎?你們這群呆!
孟陽急得撓頭,又示意白星趕緊說點什麼。
白星抿了抿嘴,在腦海中費勁地扒拉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抱歉,我不該說你流鼻涕……”
“啊啊啊啊啊!”莊秀秀猛地跳了起來,“你們都閉嘴啦,不許講!”
嗚嗚嗚,人家明明是個姑娘家,你們乾嘛非要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流鼻涕啊啊啊!
廖雁笑得前仰後合,渾不在意道:“這算什麼?我還聽見你放屁呢哎呀!”
音未落,莊秀秀就徹底崩潰,不管不顧地撕扯著他的褲腿捶打起來,發現夠不到更高之後,甚至還衝他吐口水,嚇得大黑原地打轉。
慢一步敢來送彆的莊家家長:“……”
他們家閨女侄女什麼時候這麼活潑了?
阮氏本想再給白星他們塞一點盤纏,奈何三人死活不肯收,最後隻好目送他們空手遠去。
莊秀秀也顧不上丟臉了,提著長裙追出去將近半裡地,最後實在跑不動了,這才停在原地,一邊用力揮手,一邊帶著哭腔喊:“記得再來找我玩呀!”
馬背上的白星扭頭,遠遠朝她擺了擺手,“好!”
聲音飄出去老遠。
再次趕往九層高塔附近的碼頭時,為沒有馬車,三人皆是全速縱馬馳騁,不多短短兩日就到了。
縱使身邊環繞著兩個窮鬼,但白星的手頭依舊十分寬裕,當即包下一整條大客船,使兩個水手穩穩劃著,箭矢一般衝往南京城。
此時春汛已過,又添春雨,江水上漲、水流甚急,雖然遇到一點東南頂風,但三人還是在第五日下午抵達南京城。
南京城曆史悠久,乃是赫赫有名的古都,曾經改過許多名字,最負盛名的則是金陵城。
這裡有最古老的傳說,最悠長的河流,也有最美的妓女。
都說金陵城內的一草一木都有魂,一磚一石都有情,那十裡秦淮河上更飄蕩著無數哀婉動人的淒美愛情故事,簡直是文人騷客們外出遊玩的首選。
他們曾在這裡一擲千金博紅顏一笑,揮毫潑墨隻為助美人名動天下,也曾翻臉無情,引得伊人玉殞香消……種種香豔故事經過世人流傳,最終都變成奇聞軼事,字裡行間都透著旖旎的味道。
白星他們自然不是為了乘船夜遊秦淮看妓女,不來都來了,不遊一遊也著實可惜。
清明時節雨紛紛,再兩日就是清明,天空不甚晴朗,叫人擔心是不是下一刻就會落下雨來。
三人是直接乘船經水門入城,在船上向守城士兵遞交身份文書,這種感覺著實新奇。
入城之後,沿河走,便可見許多婦人在河邊浣衣、洗菜,時不時丟出幾句軟語。
三人對視一眼,再次認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
剛勉強適應了一點雲間府的方言之後,他們再次成了聾!
鬼曉得為什麼兩地分明隔得就不遠,可偏偏方言就成了雞同鴨講!
白星和廖雁看了看彼此,都仿佛在瞬間看透了對方蒼白羸弱的內心和空洞的大腦,於是不約而同將視線鎖定在最後一位小夥伴身上。
兩隻手一左一右落在孟陽肩上,帶著樸實的期盼和沉重的囑托,“全靠你了!”
孟陽本能地頭大,瘋狂翻動記得滿滿當當的小本子,一邊跟偶遇到的任何一個人手舞足蹈地溝通,一邊不斷增減修改,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最多的詞彙。
如果實在不行……他還有手不是嗎?
南京城比雲間府更加偏南偏東,氣候自然也更溫暖濕潤,三人到時也不剛進陽春三月,可空氣中已經全然沒有了半點冬日氛圍,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爛漫的繁花、動人的紗衣,以及飄蕩在每一縷空氣中的柔美小調。
清明將近,城內百姓早就籌備起來,許多空曠的地方已經紮起秋千,專門開在河岸邊的商鋪裡也擺出來一顆顆圓球似的綠色點心,這是本地清明節的特色,叫青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