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還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大慶滅掉西夷大獲全勝的消息已然傳入京城。www.DU00.COm百姓們額手稱慶,奔走相告。
趙姨娘坐在炕上納鞋底,眼睛不時望望門口,很有些心神不寧。
“姨奶奶,這是蕭統領剛送來的消息,您快看看!聽說再過幾日,三爺就能回來啦!”小吉祥一手舉著信箋,一手提著裙擺,興匆匆奔進門。
“快拿來給我!”趙姨娘扔掉鞋底,一把搶過信箋展開來看。
小吉祥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一臉渴望的看著她,“姨奶奶,信上說什麼了?三爺可還好?什麼時候能到家?”
“好好好,一切都好!再過七日就能歸京!阿彌陀佛,謝天謝地,總算平安回來了!走,去無方寺供奉五十斤香油!”趙姨娘仔仔細細將信疊好,收入妝奩的夾層內。
“哎,我去拿件鬥篷,外麵下雨了。”小吉祥打開箱籠翻找,喜滋滋的道,“姨奶奶,我恍惚聽人說過,憑三爺立下的赫赫戰功,就是封侯拜相也使得!您說皇上會怎麼賞他?就是不給爵位,至少也得封個大將軍吧?哎呀,那您豈不是誥命夫人了?”
趙姨娘隻擔心兒子安危,倒沒想到這茬,略一尋思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喟歎道,“我還記得環哥兒小時候曾與我許諾,要給我掙個誥命當當,沒料這麼快就成真了。我一早就曉得他必定會有大出息!他從小便與彆個不同,無論讀書還是習武,直甩出賈寶玉好幾條街去,可笑他們都把我的環哥兒當頑石,把顆頑石當寶玉,真真有眼無珠,哼……”
趙姨娘一邊得意洋洋的念叨一邊穿上鬥篷,在小吉祥和啞巴兄妹的護衛下朝後角門走去。剛推開門,就見備好的馬車邊站著一名女子,因淋了雨,唇色有些發白,一身單薄陳舊的襦裙皺皺巴巴粘在身上,正淅淅瀝瀝往下滴水。
看見來人,她抿了抿唇,渾濁的眼底放射出些希冀的光芒。
“姨奶奶,我叫探姐兒進車裡來躲躲,她說怕弄濕褥子,硬是不肯……”畢竟是主家的女兒,車夫連忙搶在探春開口前解釋。
“無礙。”趙姨娘擺手,見探春抱著肩膀瑟瑟發抖,模樣很有些狼狽,求神拜佛的心一下就沒了,歎息道,“跟我進來吧。”
探春心下一喜,蹲身福了福,亦步亦趨的跟進去。
趙姨娘早搬出五王爺的彆院,自己在京城繁華地帶買了一座五進的大宅子,雖比不得榮國府的富麗堂皇,卻自有其低調奢華之處,尤其屋內的擺設,件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貝,均為五王爺或證聖帝派人一批一批送過來,不想要都不行。
趙姨娘是個不識貨的,隻知道東西值錢,卻不知道值錢到什麼地步,看著好看就放置在最顯眼的地方,純為愉悅自己。
探春卻生了一雙厲眼,見屋子裡的擺件又換了一批,且比上一批更奢華數倍,心知賈環真個要飛黃騰達了,心裡的念想越發急迫。
“把衣裳換了吧,”趙姨娘從箱籠裡找出一套襦裙遞過去,又用鑰匙打開妝奩,取出兩錠白銀,道,“這二十兩你拿回去,夠你們富富裕裕過上一整年了。你們家還有兩個男丁,該把門楣支撐起來,總不能時時要我一個婦道人家接濟。”
“姨娘說得什麼話。什麼你們家,我們家的。環哥兒姓賈,也是賈家的男丁,支撐門楣他也該出一份力。”探春慢慢穿著衣裳,強笑道。
“我們是庶支,可不敢說什麼支撐門楣,忒不知尊卑了些。賈家的家業都是寶玉的,我們不跟他爭。”趙姨娘似笑非笑的瞥了探春一眼。
果然還是在乎嫡庶,否則怎會張口閉口的提。探春心下暗歎,走到炕沿落座,推心置腹的道,“姨娘,你就同意父親的提議吧。眼見環哥兒就要回來了,今後還有大好的前程,你總得給他一個更高貴的出身,免得他被人看輕才是。況且你苦了那麼多年,也該享享清福了。”
趙姨娘拿起未納完的鞋底,狠狠戳了兩針,冷笑道,“環哥兒不需要高貴的出身。他往那兒一站,誰敢說他一句不是?誰敢看輕他半分?我跟著他有無數的清福可享,不需你們施舍。正妻?有什麼了不起,我就是一個妾,憑環哥兒立下的赫赫戰功,一樣能當上誥命夫人。說什麼為我好,為環哥兒好,扯白了,不過見我們飛黃騰達了想來攀附而已。呸,做你們的春秋大夢去吧!我兒子的富貴是拿命拚回來的,不相乾的人休想沾半點光!”
麵對如此尖酸刻薄,不留情麵的趙姨娘,探春心裡難受的要命,紅著眼眶道,“姨娘你再也不能原諒我了嗎?我終究是從你肚子裡爬出來的,身上流著你一半的血,你怎麼忍心?你看看我現在,”她指了指扔在地上的襦裙,“沒有一件像樣的衣裳,”指了指空無一物的發髻,“沒有一件像樣的首飾”又攤開粗糙的掌心,“伺候父親、老太太、太太、寶玉,每日裡有乾不完的活,卻是把我當個三等丫頭使喚呢!我今年已虛歲二十,還沒找著像樣的人家,前日裡恍惚聽太太說,要把我送給一戶商家做妾,換幾兩銀子送寶玉去參加科舉。姨娘,你就忍心見我被他們糟蹋?”
趙姨娘沉默良久,喟然長歎,“我不忍心又如何?你現如今已不是我的女兒。你已記在王夫人名下,是她的嫡女。她說要把你嫁給哪個,我豈有資格乾預?”
探春不可置信的瞪著她,呢喃道,“姨娘,你還是怨我!我已知錯了,你讓我回來吧,我求求你,我不想給人做妾……”說著說著便要下跪。
趙姨娘也不扶她,轉臉看向窗外,一字一句開口,“探春,實話告訴你,見你受苦,我雖於心不忍,卻再也不敢接你回來了。我怕你!”
她掰開手指數數,“第一次,環哥兒癔症發作被送往李家莊,你不顧我們死活勸我們快走;第二次,環哥兒打死賴大惹怒王夫人,你要與我們斷絕關係;第三次,環哥兒仕途受阻,王夫人重回賈府,你立即轉投王夫人,把咱們暗地裡置辦的家業報與她,換一樁好親事。第一次環哥兒差點被毒死,第二次環哥兒差點被摔下山崖,第三次,環哥兒差點傾家蕩產。你自己算算,你在我們身上捅的刀子還不夠多,不夠深麼?我若接你回來,指不定下次你怎麼害我們呢!”
趙姨娘垂頭,直勾勾的盯著探春,“雖然你是我生的,卻沒有一日在我身邊長大。你不像我,卻是像極了自私涼薄的老太太和佛口蛇心的王夫人。隻怪我當時愛女心切,不肯承認這一點。你走吧,嫁給商戶做妾也好,嫁給寒門蓬戶也罷,憑你的心機手腕,想來會過得如魚得水。”
探春愕然抬頭與她對視,再也無法從她眼裡找到慈和的母愛與溫柔的憐惜,這才確定,趙姨娘是真的放棄她了。意識到這一點,她渾身的力氣瞬間被抽空,癱坐在地上捂臉痛哭。
“彆哭了。”趙姨娘從妝奩裡翻出一套寶石頭麵,兩百兩紋銀,又找來幾件華貴的襦裙,用布料包了遞過去,道,“這些東西你拿去吧,算我給你置辦的嫁妝。今後踏踏實實的過日子,不該想的就彆想了。”
探春不肯接,更不肯起來。
趙姨娘無法,叫來啞妹跟小吉祥,半拖半拽的把她送上馬車。
“三姑娘,這是姨奶奶以前替你擬的嫁妝單子,你看看吧。雖然她沒有能力替你尋一門富貴無雙的親事,卻也真心為你的將來籌劃過。鬨到今日這等地步,怨不得旁人,卻是你不惜福了。望你日後珍重。”小吉祥把厚厚一份嫁妝單子塞進探春包裹裡。
馬車緩緩駛離,啞妹瞅著小吉祥詭笑,“姐姐,你真夠可以的。把嫁妝單子塞給三姑娘,她該悔得腸子都青了。”
小吉祥臉上哪還有丁點沉痛憐惜之色,冷笑道,“她活該!”
卻說探春打開嫁妝單子細看:光是壓箱銀子就有五千兩,更有紫檀木、黃梨木、酸棗木的全套家私,價值連城的古董擺件,上上等的汝窯瓷器……雖隻五十四抬,論起價值比元春九十八抬也不差多少。
有如此豐厚的家底,又有環哥兒威名震懾,日子該過得何其舒坦?隻可惜自己被富貴迷了眼,蒙了心……探春抱緊小小的包裹,痛哭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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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寶玉被王夫人逼著念書,身邊沒有丫頭伺候,沒有優伶環繞,日子實在難過,這天乘其不備偷偷溜出家門玩耍。
往昔的朋友見了他不是冷嘲熱諷就是嗤之以鼻。他也不想去自取其辱,從懷裡摸出幾兩碎銀,尋了一間茶樓坐下聽書。
說書先生坐在正堂中間的高背椅上,手裡捏著一塊驚堂木,搖頭晃腦,表情誇張:“上回說到飛頭將軍一刀斬下不死將軍默卓的人頭,這回咱接著講他一語道破默卓不死之謎,連發五箭射穿敵陣,殺得西夷人片甲不留。卻說原來那默卓竟有兩個,一個水淖,一個旱卓……”
堂下眾人聽得如癡如醉,連連叫好。
寶玉聽了一會兒才知道那飛頭將軍說得竟是自己的庶弟賈環,本來愜意的心情立時有些酸澀難言。
側旁的一桌坐著幾個白麵書生,很有些不讚同的道,“那飛頭將軍賈環也太殘暴了,聽說慣愛將西夷士兵的人頭搜集起來做成尖塔立在邊境,許多路過的人被生生嚇死!且每一戰必不留活口,直殺得伏屍百萬、血流成河才肯罷休。我大慶乃泱泱上國,禮儀之邦,怎能如此滅絕人性……”
“你他娘的懂什麼叫人性!”一名彪形大漢拍著桌子怒罵,“我是玉門人,一家老小全被西夷人殺了。殺了不算,還扒了他們的皮,掏了他們的內臟,砍了他們的頭顱,做成稻草人立在院子裡。我不過出門做趟小生意,回來竟叫我看見那樣的場景,你們能想象得出我當時的心情嗎?我他娘的恨不得把西夷人生吃了!飛頭將軍給邊境多少百姓報了血海深仇你們知不知道?小子們,你們方才那話要是敢在西南五省去說,小心被西南人活活打死!”
不少人露出哀戚的表情,還有人高聲附和,“沒錯,飛頭將軍保家衛國,你們憑什麼說他殘暴?有本事你們也上戰場去殺敵,彆坐在這裡一邊喝涼茶一邊說閒話!一幫子吃乾飯的廢物!”
“跟西夷人談禮儀,講人性,你他娘的腦子進水了吧!莫說西夷人血洗了我西南多少重鎮,就說前去和親的安琳公主,被西夷人割掉眼耳口鼻和四肢,當畜生一樣栓在牛棚裡。這也叫人性?沒見禦史上表皇上參飛頭將軍殘暴不仁,被皇上罵得狗血淋頭麼!你們幾個有本事再說一遍,說大聲點!”那人邊說邊挽起袖子掄起拳頭,表情十分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