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青當眾認下孟西洲為尉遲敬後,扭身去尋神官繼續進行祭天之事。立在一旁的溥洪遲疑片刻,隨即開始組織善後。
這一場本不在預想中的交戰死傷雖不多,但溥洪同其他官員要安排人手留下幫助神官清理修葺神廟。
祭天進行的很快,結束後,車隊已經整裝待發,沈青青四顧看去,並未瞧見孟西洲的身影,甚至他帶來的那些人,也跟著一起不見了。
天色漸晚,她沒時間多想,隨著赤月上了馬車。
赤月見她有些心神不寧,從一旁取來個溫乎的湯婆子給她抱著,小聲說著:“殿下若是困了,就休息會吧。”
“赤月,我想一個人待會。”
沈青青疲憊的抬唇笑笑,赤月頷首,叫停馬車下去了。
轔轔之聲平緩重複的飄入耳中,沈青青把湯婆子拿到一旁,躬著身子,把頭深深埋進雙膝之間。
鼻息間,飄來淡淡的血腥味。
是蕭應的血。
剛剛蕭應的麵罩掉下來時,恰好第二支箭射穿他肩頭,沈青青看到血滴飛濺的那一幕時,她真的慌了。
她沒想過,跟蕭應的重逢,會是在這樣一個混亂的狀況下。
這一切的事情與他無關,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裡,隻有一個解釋。
他受了孟西洲的命令。
所以再見孟西洲穿著一身閃耀的鎧甲受眾人敬仰時,腔子裡無處發泄的怒意便一股腦的湧上的眼底。
他不該帶蕭應來的。
但她必須承認孟西洲的出現,的確救了在場的所有人。
這是事實。
這一切,如果沒有孟西洲帶人及時趕到,或許在場的所有人都會被擄,她的下場也可想而知,甚至兩國會開戰,死傷無數……
是她倨傲托大,想著以春日大祭為契機將裘飛等其黨羽一起剔除。
結果呢,釜底抽薪,差點把所有人的命都搭進去。
鋪天蓋地的自責凝聚在狹小幽閉的馬車中,她好像把自己關進了一個透明的容器裡,腦中一遍遍的重新推算今日發生的一切,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到最後,沈青青突然意識到,如今她身上肩負著的,已經不止隻是自己的命運,有時候稍有不慎,錯走一步,害死的會是那些敬她愛她的臣民。
莫大的壓力仿若一塊巨石,壓在她細弱的肩頭上。
小姑娘把自己緊緊縮成一團,孤單的蹲坐在搖搖晃晃馬車中,將自己關在那個看不見的容器裡,試圖得到一絲喘息。
待車隊回到阿蘭若城,天色已暗。
沈青青沒再遮掩自己在梨園居住的事,直接同其他官員的馬車分開,帶著自己侍衛回到梨園。
下了馬車,沈青青一眼瞧見立在大門一側的人。
是李炎。
他已經換回常服,獨身一人站在那,在沈青青的印象中,李炎一直待她很好,她對著李炎那側,微微點了點頭。
既然當著孟西洲的麵故意說出了蕭應的名字,沈青青其實是有了新的考量。
之前裝作不認識,是她自己選擇用簡單粗暴的方式割舍掉過往的一切。
她以為孟西洲會礙於彼此身份或她的態度知難而退。
然而到現在,孟西洲三番四次執著於她,執著於過往,甚至瘋狂到鋌而走險在金元假扮尉遲將軍後,她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把頭掩在沙海下的鴕鳥,既幼稚又愚蠢。
傷已經造成了,她置之不理,傷口或許會自愈,也可能會發炎潰爛。
她不能再逃避了。
沈青青悄然攥緊指尖,對守在一旁的赤月低聲道:“赤月,你先進去吧,有嶽楓在就夠了。”
等眾人離開,她帶著嶽楓走到李炎麵前,低聲道了句:“李大人。”
這句溫弱的“李大人”將往日場景瞬間扯進腦中,李炎喉頭一哽,克製住想要喚她“沈娘子”的衝動。
“九殿下。”
“蕭應怎麼樣了?”這一次,沈青青主動卸下所有的冰冷與防備,她隻想知道蕭應的傷勢。
她本是要嶽楓將蕭應送回阿蘭若城,但秦恒已經先一步將他帶走,蕭應的傷是她做的第一手處理,雖然傷不致命,卻也足夠讓他疼一段日子了。
沈青青留意到李炎眼眶有些泛紅,顯然是哭過了。
“回九殿下的話,人已經醒了,貫穿傷,沒傷到要害,但得恢複一段時間。”李炎頓了頓,其他的話停在嘴邊,他猶豫。
看出李炎的遲疑與悲傷,她不是沒有心的機器人,再加上今天經曆過的一切,難免心情波動大一些。
見到舊識,那些掩在心底紛繁複雜的過往,似若暗湧的潮水,將她悄無聲息的,一點點的拖了進去。
李炎瞧了眼跟在身後的嶽楓,看他冷漠的盯著自己,他頓了頓,千挑萬選地從腦海中扯了一句,“九殿下,容我說一句話僭越的話,他心裡一直是有您的。我是同他是一起長大的,他從未待人……”
沈青青明白李炎為何刻意用了他去指代孟西洲,倒是細心。
她同孟西洲那些事,除了小宅裡這幾個人,便沒人知道了。
到底,她現在是金元國尚未婚嫁的九公主,得為她的清譽考慮。
隻是這些話,對她來說毫無意義。
沈青青眼底一暗,淡淡道:“李大人,若是蕭應好了,你可以找我,我想去看看他,但要是提到其他的事,還是免開尊口,以前的事,已經過去了。”
旋即,她利落側首,對嶽楓說:“走吧,我真的餓了。”
二人隨後往大門裡走去。
這時,李炎突然叫住她。
“殿下,我們就住在隔壁院中,您若是可以……”
隨著疊疊步腳與木門關闔的聲音,連李炎最後講出的那幾個字,也被寒風無情吞噬。
*
那夜沈青青隨便洗漱了一番,沾頭就睡,翌日被赤月叫醒時,溥洪在正廳等候多時。
她沒拖延,換了身端莊的夾襖長裙去了正廳。
溥洪正在抿茶,聽到門口步腳,便趕忙起身相迎,待人緩步進來,他留意到她眼底的血絲,顯然是沒睡好。
守在一旁的侍從眸色一亮,竊笑不語。
他追隨溥洪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主子這般上心一個人,連夜從神廟趕回,第一件事便直奔梨園。
這一刻,在他身上真是半分都尋不到往日那個不苟言笑,冷漠寡情的刑官身影了。
“去叫些溫補的茶水來。”溥洪對自己的侍從道。
沈青青見他麵色帶著些許乏累,便也吩咐赤月去端些點心來。
一時間,屋裡沒了旁人,沈青青在另一頭的座位上落座,轉而笑吟吟道:“溥大人辛勞,神廟的事如何了?”
溥洪今日來,本是有話說的,可聽了九殿下溫溫和和的話,方才準備的言辭,竟都拋之腦後了。
“還請殿下放心,除了一名神官受傷之外,其他的都已處理妥當。”
“裘飛如何了?”
溥洪壓低眉尾,“本以為隻是拿錢的主兒,卻不想是個硬骨頭。”
“溥大人刑官出身,這些事不在話下。”話音剛落,赤月遣人端著茶水點心走來,沈青青將點心推到他麵前,“溥大人嘗嘗,這是出發前現烤的小奶酥,不知道合不合溥大人的胃口。”
溥洪把視線從九殿下那對兒朱色的珊瑚耳墜兒上挪開,他並未碰點心,隻滾了滾喉頭,低聲道:“殿下,今日溥洪是為了那個假尉遲敬來的。”
沈青青圓眸微微一顫,倒也沒有其他的動作,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溥洪會知道似的。
至少在溥洪眼中,坐在對麵的九殿下,已經同他兒時認識的那個小瘋丫頭,完全不同了。
他刻意避開賀蘭卿那雙清澈明亮美眸,頓了頓道:“殿下和他是舊識?”
“溥大人這是在審我?”
沈青青字正腔圓,明眸睨向他。
男人側顏如刻,放在人堆裡,絕對是個出眾的。
溥洪聽她忽而這般強勢,唇角漾起抹輕鬆的笑意,“我隻想搞清楚,一個南璃人為何會不顧生死的去幫金元破了昨日那個局。”
溥洪是個聰明人,他不想破壞兩人之間現存的那些默契又或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又不想讓這件事稀裡糊塗的過了。
“昨日五萬南璃大軍壓境耀雲,才迫得左將軍蘇邛帶兵離開。”
溥洪不動聲色的看向她,賀蘭卿那雙既清純又嫵媚的雙眸毫不避諱的同他對上,並無異常,男人的眸色不由得深了幾分。
“他是南璃太子孟西洲,往日的西北大將軍。”沈青青給了他答案。
昨日不止是她要認下孟西洲尉遲敬的身份,溥洪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