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綠蕪, 在沐盆裡裝半盆水。”
“哎。”綠蕪應聲, 裝了半盆溫水。
蘇芩吃力的將其捧起來,然後又讓綠蕪搬了個凳子到耳房門口。
綠蕪神色奇怪的照做。
蘇芩踩著實木圓凳,晃晃悠悠的將沐盆舉起來, 抬至頭頂, 然後小心翼翼的將其卡在耳房木門上,再將厚氈罩下來。如此一來, 從外頭看, 也隻是耳房的門沒關嚴實, 根本就看不到上頭的沐盆。
“姑娘, 您這是要做什麼呀?”綠蕪白著一張臉, 聲音有些虛。
蘇芩撐著小腰從實木圓凳上下來, 喜滋滋的一拍手道:“你家爺就要回來了, 外頭那麼冷,我替他暖暖身子。”
這時候, 綠蕪突然慶幸,方才姑娘說要水的時候,她加的是溫水, 而不是燙水,也不是涼水。
“去門口候著。”蘇芩將綠蕪打發去戶牖處守著,然後自己躲在槅扇下頭,悄悄推開一條縫, 盯著房廊口。
今日天色不錯, 陸霽斐身穿官服, 行走在府內,腳步生風。
青山跟在陸霽斐身後,眼看著自家爺那副風姿豔豔饜足模樣,心中便一陣激動。要知道,從他跟著爺之後,便從未瞧過自家爺這副模樣。哪次不是冷冰冰的跟外頭的寒潭似得,看一眼都能讓人覺得身處寒冬臘月。
可今日,陸霽斐那副春風得意的模樣,就連幼帝都看分明了,仗著膽子說要休假一日,竟也給準了。
眉梢眼角帶著喜色的陸霽斐路過垂花門前置著的一大水缸。他停步,走到水缸前往裡看了看。水麵上印出一個男人的臉來,熟悉又陌生。
陸霽斐斂神,緩慢收下臉上笑意,整個人又恢複成那副孤僻桀驁之相。他太得意忘形了。
“爺。”蒹葭從影壁後繞出來,看到立在水缸前的陸霽斐,躬身上前道:“方才姑奶奶與表姑娘哭著去了老祖宗的院子。”
“嗯。”男人撫了撫眉眼,漫不經心的應一句。
蒹葭抿唇,繼續道:“聽說是小主子砸了姑奶奶的妝奩盒子。”
陸霽斐麵色不變,甚至眸中還顯出幾分笑意,他頷首,邁步往耳房去。
蒹葭跟在陸霽斐身後,唇瓣緊抿,時不時的抬眸看一眼那走在前頭的男人。穿緋色官服,身姿玉挺,郎絕獨豔。
離耳房越來越近,蒹葭上前,替陸霽斐掀開厚氈。
陸霽斐邁步,伸手,想到耳房內那個嬌花樣的人兒,便止不住的勾起了唇角。
“嘩啦”一聲響,隨耳房的門被推開,陸霽斐被沐盆裡的水潑了滿頭滿身。
他麵無表情的站在耳房門口,身後站著一臉呆滯的青山和趕緊掏出繡帕欲替他擦拭的蒹葭。
“哈哈哈……”蘇芩站在槅扇前,看到跟落湯雞似得陸霽斐,笑的眉眼彎彎,整個人連腰都直不起來。
讓這廝昨晚那麼欺負自個兒,明明她說疼了,還硬要進來。
“爺。”蒹葭看一眼蘇芩,再看一眼陸霽斐,麵色難看。
陸霽斐抬手,擋住蒹葭遞過來的帕子,然後反手關上了耳房的門。
蘇芩正笑的起勁,看到陸霽斐的動作,下意識就貓著身子躲到了圓桌底下。
耳房內隻剩下兩人,大紫檀雕璃螭案上置著檀香爐白煙升騰,更顯靜謐。
“出來。”男人踩著腳上的皂角靴,一步一步走到圓桌前,那濕漉漉的腳印子在白玉磚上蔓延開,強大的氣勢從頭頂壓製而下,惹得蘇芩趕緊閉緊了嘴。
這廝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是你自個兒不小心,關我什麼事。”蘇芩也沒想到,這人這麼容易就中招了。不是說文武雙全的嗎?怎麼這點子機靈勁都沒有。
男人深吸一口氣,抬手抹一把臉上的水,俊美麵容掩在寬袖下,看不清神色。“聽說你將姑奶奶的妝奩盒子給砸了。”
蘇芩心裡一虛,在圓桌下梗著小脖子道:“是她先惹的我。”
男人低笑一聲,也不管渾身濕漉漉的,隻坐到實木圓凳上,搭起腿道:“你倒是不吃虧,她那妝奩盒子裡頭裝的,可都是好物。”
蘇芩自然知道裡頭都是些好物,不然也不會去砸它了。
“我猜她定要去跟老太太告狀。”蘇芩蹲在圓桌下,有一搭沒一搭的跟陸霽斐說話,就是不敢出去。
陸霽斐斂下麵色,看一眼自己浸濕的官服,柔和幾分嗓音,似在哄騙小孩般朝著圓桌下頭道:“莫怕,我會護著你的。”
……
蘇芩一向就知道,陸霽斐這廝,陰險狡詐,凶殘記仇,心眼小的跟針眼似得,麵上一套,背後一套。說什麼要護著她,明明就是在記恨她潑了他一身水,不然她怎麼可能會站在這裡罰站!
說什麼換套衣裳便來,這都半個時辰了,分明就是在跟她撒氣呢!
“姑娘……”綠蕪站在蘇芩身旁,小小聲的道:“姑奶奶和表姑娘來了。”
蘇芩抬眸,看一眼攙扶著陸春蓉往她這處來的趙嫣然,動了動自己站的僵直的腿。
廊下透風,蘇芩臨走時裹了件大氅,又戴了頂雪帽,隻露出一張尖細小臉,白生生的窩在滿是白狐毛的雪帽內,一雙眼黑烏烏的翹著眼尾,貓眼兒似得靈動圓亮。
老太太將她喚來,卻也不見她,隻將她晾在廊下吹風。蘇芩站的腿腳酸麻,掀了掀眼皮想著該如何讓陸霽斐那廝來幫自個兒。早知道如此,那盆水她便晚些潑了。
陸春蓉走到蘇芩麵前,一臉凶狠嫌惡之相。
趙嫣然的手掌上裹著白布,抽抽噎噎的抹著眼淚珠子。“蘇姨娘,你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蘇芩斜睨一眼趙嫣然的手掌,聞到一股清淡藥味。當時趙嫣然去扶陸春蓉,卻被帶著摔倒在地上,應當是那時被地上的碎片劃傷了手掌。
蘇芩雖沒想見血,但看趙嫣然如今尚有力氣扮演這一副楚楚可憐之相,應當是沒甚大事。
“蘇三,你心腸如此惡毒,咱們陸府定容不下你。嫣然好心規勸,你竟害她傷了手。若是下次,還指不定做出什麼更加大逆不道的事來!”陸春蓉指著蘇芩的鼻子罵的口沫橫飛。
蘇芩嫌棄的撇開臉,正巧正屋大房的猩紅氈簾被大丫鬟清秋掀開。
“蘇姨娘,老太太請你進去。”
清秋伺候陸府老太太已有數年,老太太倚之若左右手。她在陸府未發跡前便隨在老太太身邊,是陸府的家生奴。因著能乾,老太太十分看重,是個內外都十分有臉麵的丫鬟,就連陸春蓉都得給三分顏麵。
蘇芩略瞧一眼。清秋長相並不出眾,但勝在溫柔。烏黑長發,鴨蛋臉,穿一件水紅綾子襖兒,外頭套一件青緞子背心,腰間束白縐綢汗巾兒,樸素平實。
“勞煩姑娘。”蘇芩抬步進去,走的極慢,因她的腿還僵著。
清秋攔住隨在蘇芩身後的綠蕪,親自攙扶著蘇芩進房。
房內襲地鋪滿紅氈,當地放一象鼻三足鰍沿鎏金琺琅大火盆,槅扇掀開一條縫,熏爐內點著沉香。陸府的老太太戴著臥在鋪新猩紅氈的炕上,額上戴深藍色寬邊抹額,身上一件黛綠錦緞馬麵裙,膝上搭黑狐皮的袱子,正拿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
老太太畢竟不是大家出生,依葫蘆畫瓢的在屋內擺置著一些古書字畫,乍看一眼雖滿屋耀眼爭光,書香十足,但細看下來,卻是雜亂無章,附庸風雅。
陸府人口簡單,除了已經出嫁的陸春蓉,隻剩下兩房人。
大房老爺陸生華乃陸霽斐生父,原本隻是一升鬥小官,如今卻是朝內二品大員,這官位,還是托了陸霽斐的福。
二房老爺陸武忠,是個武將,任指揮僉事正四品京衛指揮使司。生性粗魯,是個十足莽漢。
再有就是這陸春蓉了。因著老太太隻生二子一女,便對這女兒和外孫女尤其歡喜,即使陸春蓉和趙嫣然在陸府內耀武揚威,她也睜隻眼閉隻眼,甚至十分希望將趙嫣然嫁給陸霽斐為妻。
因為整個陸府的榮耀皆係在陸霽斐身上,若陸霽斐娶了趙嫣然,老太太才能安心。
而讓老太太不安心的原因,就是陸霽斐的身世。說起來,陸霽斐的身世還有些坎坷。他不是大老爺陸生華正妻所生,而是一個私生子。不知生母,隻有信物。三歲時被奶娘扔在陸府門口,由陸府大夫人接了進來。撫養至少年時期,陸霽斐獨自一人離家,進皇城,入蘇派,碰到了蘇芩這個小冤家。
一切說起來,皆是緣分。
有小丫鬟近前,站在炕沿邊上,手裡捧著一個小小的填漆茶盤,盤內置一小蓋鐘。
老太太不接茶,也不抬頭,隻自顧自的撥著手爐內的灰。屋內靜謐的可怕。
蘇芩會意,盈盈上前接了茶,遞給老太太。“請老祖宗吃茶。”
聽到聲響,老太太這才掀了掀眼簾,卻不想這一瞧,竟定住了神。蘇芩未進府前,已有丫鬟、婆子在她麵前念叨過許多遍,說這蘇府的蘇三是何等風姿顏色,就跟那天仙下凡似得。
老太太不以為然,覺得這人再好看能好看到哪裡去,卻不想今日一見,竟真覺眼前站的不是人,而是哪裡來的神仙妃子。
“老太太,這是蘇姨娘。”清秋提醒道。
老太太回神,還未說話,就聽得一旁的陸春蓉哭訴開了。“老祖宗呀,您瞧瞧嫣然的手,若是再偏些,便是臉了。這姑娘家若是傷了臉,那還怎麼嫁人呀。就是傷了手,留了疤,也不好看啊。”
整個屋內,都是陸春蓉咋咋呼呼的哭訴聲。
蘇芩不著痕跡的撇了撇嘴。
老太太拉過趙嫣然的手細看,一臉心疼。
趙嫣然抽抽噎噎的,哭的梨花帶雨,“無礙的老祖宗,是蘇姨娘不小心。”說完,趙嫣然看一眼蘇芩,淚滿香腮,滿臉委屈懼怕。
老太太見狀,立時便道:“蘇姨娘,老身原就聽聞你性子跋扈,卻沒曾想竟如此不知規矩。今日能傷人,明日便能殺人!今次,老身非要好好管教管教你不可。”
話罷,老太太氣急起身,吩咐清秋道:“去,取家法來。”
清秋看一眼蘇芩那瘦弱弱的纖細身子,麵露猶豫的勸道:“老太太,您念蘇姨娘初次,這次便從輕發落吧。”
清秋性子和善,院子裡頭有丫鬟、婆子犯些小事,怕被姑奶奶責罰,皆是先求到她這處。她能掩則掩,能幫就幫。
“清秋,你說的這是什麼話!初次若不能掰正了,這日後哪裡還得了,怕是要站到老祖宗腦袋上頭去拉屎拉尿了。”
陸春蓉的話雖說的粗,但卻點到了老太太的心坎裡。
如今在陸府,老太太雖明麵上瞧著是個德高望重的,但這真正掌權的卻是陸霽斐。老太太奈何不了陸霽斐,卻能拿蘇芩開刀。不過一個姨娘,還能翻天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