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前和家人們在一起,死後也和家人們死在一起，某種意義上這家人算是“幸福”地在一起了，但這幸福的方式未免太殘酷。
謝雲綿覺得莫名地心疼,心疼感像是酸澀微苦的梨子堵在他心口，讓他呼吸不過來。
他和這個小靈體都是同齡人,很容易能共情到對方。
他想過去抱一抱這具斑駁破敗的小骨架,但怕不小心把對方碰碎。
家長們察覺到了謝雲綿的異樣,精靈王順勢抱起了謝雲綿，散發出能安撫幼崽的草木味信息素，讓他慢慢平靜下來。
謝雲綿小聲問道：“陸無晏小哥哥，怎麼去世的？”
傅知禮哥哥是被大火焚燒而死，……而陸無晏呢？
陸無晏被家長們藏到了隱秘的小偏房裡，按理來說不會被壞人發現,可他卻死了。
傅知禮俯首，端詳了一遍小骨架：“沒有發現外傷。”
蕭不寒抬手，用法術將頭骨的下頜打開，原本嘴巴的位置變成空蕩蕩的黑洞,黑洞裡躺著一顆發黑的圓球。
這顆圓球是糖果，竟在屍體的嘴內陰陽差錯地保存了下來。
蕭不寒：“他的死因是這顆糖果,糖果有毒。”
謝雲綿一愣：“……這顆糖果誰給他吃的？”
“不可能是他的家人。”蕭不寒思索片刻：“隻有凶手偽裝成家仆,把糖果當作食物放在他的小布袋裡。”
小布袋被法術嘩啦打開，果不其然，裡麵有很多細細碎碎的糖果布紙。
陸無晏當時肯定不知道糖果有毒,他會以為這隻是家宅中工作的家仆，在逃命之際,把一袋糖果塞給他當作口糧。
然後他被家長帶進了偏房裡,蜷縮在其中,在饑餓中吃下了這顆糖果。
五歲的小孩子會無條件信任任何人，這種無戒備心往往會把自己置於死地。
謝雲綿低垂腦袋，盯著那顆腐爛、發黑的糖：“陸無晏小哥哥現在在哪裡？我們現在隻找到了他的屍骨。”
陸無晏成了靈體，會在這座千年古宅無儘飄蕩。
秦燼將謝雲綿抱起來，揣在懷裡：“我與鬼道道長有幾分聯係，學過一點尋鬼術，可以帶您去尋找。”
傅知禮掃了一眼謝雲綿。
他記得謝雲綿當時來帶他回家的場麵，謝雲綿是獨自一人來找他，那麼小的三歲孩子，不知哪來的勇氣以身飼鬼。
他當時對謝雲綿並不好，謝雲綿膝蓋不小心受傷了，他還把小孩子置於走廊不管不問。
他每每想起這件事，就感到懊悔不已。
傅知禮看一眼謝雲綿的膝蓋，膝蓋圓潤泛粉，沒有受傷的痕跡，健康得很。
傅知禮心想，五歲的小鬼，肯定很調皮搗蛋，或許很難獲得綿綿的寵愛，小鬼未必能奪走他在綿綿心裡的位置。
……說不定會惹綿綿生氣。
傅知禮想到這裡，不爽地皺起眉。
家長們帶著謝雲綿，在諾大的古宅內兜了一圈。
他們除了無儘的蒼白屍骨、破敗的斷壁殘垣外，什麼都沒見到。
秦燼的尋鬼術莫名在這裡起不到作用。
謝雲綿不知何時從家長的懷抱爬下來，跟在家長們的身邊，慢慢走動。
他們一路來到了主屋，推開了曾經繁華的主屋大門，主屋裡死的人更多了，遍地都是散落的屍骨，沒有可以下腳的地方。
蕭不寒在主屋的隱秘處找到了一筒卷宗，卷宗一直被存放在陰涼的地方，用紙昂貴，保存完好，除了有些泛黃外和普通的羊皮紙沒區彆。
蕭不寒把卷宗攤開，看了一眼：“這是陸無晏家裡的族譜，陸無晏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是這個家族唯一的子嗣。”
這樣的孩子，放在古代的大家族裡無異於掌上明珠，生來便受儘無數寵愛。
主屋內放有很多古代的兒童玩具，比如小紙箏、木馬、鑼鼓……冰冷堅硬的地板有稻草鋪蓋的痕跡，明顯是防止孩子摔傷。
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慘劇，他會像他的長命鎖所給予的寓意般，會是一個很快樂幸福的孩子。
蕭不寒繼續道：“他的字叫晏晏，古代人除了名字外，還有‘字’，家長給小孩子取‘字’都會賦予很多意義，比如功名、財富等等。而他就叫‘晏晏’。”
“他的家長，隻想他成為自己——一個快樂無憂的小朋友。”
蕭不寒現在就是家長，他的小孩子就是他的命，他能跨越千年時光去理解陸無晏的家長。
他能感覺到這個靈體的怨氣可能會很重很重，比生來悲慘更殘酷的是擁有過又失去。
蕭不寒不想謝雲綿在滿是屍骨的陰暗之地待太久，怕小孩子被邪氣侵染而生病。
他看一眼其他家長，聲音淡漠：“我們分頭走吧，誰帶著謝雲綿？”
“……”
家長們爭執一番後，最終讓謝雲綿跟著秦燼，秦燼會篤鬼術，能在危及情況保護好謝雲綿。
謝雲綿沒有讓秦燼抱起他，因為男人的力氣總是很大，會在他的皮膚留下紅紅的指印，所以他隻敢跟在對方的腿邊，隨手牽起他腰帶的香囊。
整片古宅都被秦燼用魔火點起光，光線不亮，昏昏沉沉，但以足以看清周圍的一切。
謝雲綿怕踩到骨頭，視線盯著地麵，小心翼翼地走路。
——可他走著走著，卻發現身邊的男人不見了蹤影。
草木味的香嚢依然在他手裡，而香嚢紅線所係的腰帶主人，卻不知在何處，四周黑漆漆一片，隱約透出一座古井的輪廓。
謝雲綿慌亂起來，站在原地，乖乖地沒有亂跑，奶聲奶氣喊起來：“秦燼哥哥？哥哥？”
他鼓起勇氣，噠噠噠往前走幾步，可他發現自己又繞回了原地，黑暗中的古井又出現在他眼前，位置不改變一分。
他遇上了“鬼打牆”。
謝雲綿將秦燼的香囊往懷裡抱，害怕的情緒莫名湧現。
突然間，他聽見了有人在說話。
這聲音很細很軟，像是小男孩的聲音，如一串咒語在他耳邊飛快又細碎地閃現。
謝雲綿慢慢聽見了說話的內容。
“媽媽。”
“媽媽……”
謝雲綿怔住：“媽，媽媽？”
更令謝雲綿感到迷惑的是，這聲音似乎在喊他。
謝雲綿未反應過來，突然有一雙小手，環住了他並不存在的腰，一顆散發出陰森涼氣的頭顱搭在他的肩上。
謝雲綿這個角度，看不清抱住他的人長什麼樣，隻知道對方的身高、身形，都和他差不多。
“陸無晏？”謝雲綿喃喃。
腐血從抱住他的小黑影留下，打濕他的小衣服，伴隨著一股很難聞的血腥味、腐臭味。
小男孩的聲音越來越迫切迅速，機械地重複“媽媽”兩個字，詭異至極。
謝雲綿：“…………”
陸無晏小哥哥的媽媽，不在這裡啊。
他更是憑借不了個人的力量，去幫陸無晏找媽媽。
為了安撫陸無晏，情急之下，謝雲綿忍不住回應對方：“誒~媽媽在。”
謝雲綿的聲音偏軟，奶聲奶氣，聽不出性彆，可以偽裝成女寶寶，……但是男生怎麼就不能當媽媽了呢？
不知怎的，小黑影聽到這句話後，沒有再振振有詞地說著“媽媽”，並將謝雲綿抱得更緊。
抱住謝雲綿的小手很冷，沾滿濕漉漉黏糊糊的液體，帶有濃重的血腥腐臭味。
謝雲綿沒有嫌棄，抬起手，與陸無晏的小手相握，溫暖柔軟的掌心，覆蓋住涼冰冰的手背，冰冷了千年的體溫仿佛在此被融化。
兩個小孩子互相牽手的場麵，看上去很治愈，如果這不是在布滿屍骨的古宅。
謝雲綿感到有液體滴落在自己臉上。
這種液體，不是黑血，也不是屍液，而是澄澈透明、沒有任何異味的水。
……這是陸無晏的眼淚。
刹那間，謝雲綿感到周圍的一切如過眼煙雲飛快往後退，被歲月磨損到破敗不堪的房宅複原如初，地麵的屍骨驟然消失。
抱住他的陸無晏不見了。
他看見了千年前，這戶人家被滿門抄斬的現場。
原本安靜美好的大宅院，突然闖入了一群拿著砍刀的黑衣人，見人就砍，鮮血與殘肢像下雨般飛濺，不知誰打翻了油燈，宅內頓時燃起熊熊大火。
一個身穿華服的女人，抱著一個五歲大的小男孩，四處躲藏，最後來到了家仆居住的偏房。
偏房很小，隻夠一個小孩子完全藏在裡麵，若是再躲一個大人，很容易被發現。
女人把身上的所有東西，都往小男孩懷裡塞，一邊親吻他的額頭，一邊柔聲道：“晏晏，你帶好這些東西，等他們離開之前，你躲在裡麵不要發出聲音。”
小男孩長得很好看，紅唇齒白，與相貌偏軟的謝雲綿不同，他稚嫩的五官透出淩厲的英氣，不會因為年齡而將他錯認性彆。
小男孩疑惑：“媽媽你呢？”
女人苦笑：“媽媽會躲得比你更加嚴實，你不用擔心。。“
“你等他們離開後，逃出去，在外麵健健康康長大，你會有一個很幸福的童年，會有很美滿的家庭。”
“會有一個愛你的人來做你的新媽媽……”
她的小孩子，不應該死在這裡。
他應該要在一個幸福的家裡，被母親哄著長大。
小男孩明顯不肯，搖搖頭。
女人狠下心，冷聲道：“晏晏，你聽媽媽最後一次話好不好？”
她沒給對方反應的時間，把陸無晏推進了陰暗窄小的偏房。
陸無晏蜷縮在偏房的小床上，透過門縫，眼睜睜看見了自己的媽媽被人殺死，單薄的胸膛被刀穿過，鮮血噴湧而出。
他隻能緊緊捂住嘴，淚流滿麵，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四周漆黑一片，寂靜到可怕，空氣中儘是鮮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