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衫男子一時竟看得有些癡了,隻覺得那軼聞傳奇裡琴劍江湖、斬除降魔的奇人異士,如今竟活生生走到了眼前來。
“老……老爺,你……你看。”衣袖忽地被阿木輕輕拉了拉,墨衫男子登時回神,順著家僮所言的方向看去,卻見那正殿大門前的灰袍道人此際兩手簸張、橫步跨前,滿身黑氣濃得幾乎化不開,劍上血光竟似潑出來一般。
主仆兩個俱皆色變,齊齊向後縮了縮,可再過片刻,那墨衫男子目中便現出了些旅行訝色。
灰袍妖道看似凶惡,但卻好像是被什麼東西製住了,其手中那柄駭人的血劍根本遞不出去,其身雖亦能動,隻是動作卻級為緩慢,瞧來竟有些滑稽,而妖道的整張臉亦是慘白如紙,冷汗披發,額角都濕得透了。
“呃……呃……”
灰衣妖道張開口,卻隻發出了一陣嘶叫,眼角竟慢慢浸出血來,披頭散發,形若厲鬼。
蘇音淡淡地看著無塵子,如水明眸卻又好似穿透了他,穿透了那煙雨重樓,穿透了小方縣外連綿的高山,看向了未知的某處。
她、居、然、拔出了青弦?!
與長發機甲君一樣,青絲在握,掌中微溫。那觸感極真實,仿佛還帶著情緒,就好像青絲弦在對她說“交給小爺罷”,那感覺簡直難以形容。
至於她的左手,此時卻已失去了知覺。
這一切都是如何發生的,蘇音並不能確知。
方才那一瞬,她驚見無塵子竟要以那墨衫男子主仆生祭,一時大急,神識下意識地便急扣識海羽弦,竟發出了一聲弦音,而她的身體亦在同一時間情不自禁盤膝於地、解琴輕撥,那一指弦音,正是她以左手觸及羽弦而出的。
其後,掌中弦音與識海弦音便同時響起,是那一聲貫徹天地的“禁”,乃是雙弦齊發。
那是她第一次知曉,神識與現實,竟也能夠交融。
再然後,她便忽覺右掌一寒,青絲商弦已然在握。
直到那一刻,蘇音才終於有點兒明白自個的兩隻手出了什麼問題。
左手與赤弦相通,共發一聲,便是“禁”。其聲似有禁製之效,證明便是:無塵子的生祭之法被強行中止,反遭其噬,且他如今想再施法術亦是不成,甚至連行動力都被限製了。
至於蘇音的右手,則可操控青弦,將其具現於手中。
不過,蘇音隻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這兩根琴弦是如何被觸動的,她沒一點數。
識海木琴與現實中的古琴可以共用,這自是足以令她歡喜,可她此時卻又陷入了新的困境。
禁魔容易,揮劍……難。
蘇音並不會武功。
這輩子除了用門板兒砸過屍鬼外,她連一場正經架都沒打過。
這一劍,該如何揮?往哪兒揮?斬頭還是剁腳?
本宮不知道啊。
蘇音握弦的手指節青白,呼吸急促,整個人都是飄的。
沒來由地,她竟想起了異界詭物降臨寶龍山那晚的情景。
那一晚,有劍東來、斬斷天地。
那是長發獨眼機甲揮出的一劍,而她蘇音,除了提供大量靈力之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然而,果真如此麼?
蘇音心中一片恍惚,腦海中浮現的,是布袍荊冠的高大男子反手拔劍、劈空斬去的一幕。
那一劍,好玄妙。
一瞬間,蘇音仿似浸入了一個夢境,在夢裡,長發機甲不停地拔劍、斬去,再拔劍、再斬去,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如同不斷重播的畫麵,而ta斬出的那一劍,在蘇音眼中也變得越來越慢。
那真是毫無技巧可言的一劍,簡單、純粹、極致,它隻是普通而又平凡地,將眼前的一切障礙,斬於劍下。
蘇音出神地看著,失去焦距的雙目越過了眼前的一切,癡癡地望向那虛空裡的一劍,模仿著、參詳著、揣摩著、感悟著,那雙清亮卻又茫然的眼眸中,隱約竟掠過了一絲劍影。
青鋒如洗、寒光照天。
“呃啊……”
冥冥中,仿佛有人在掙紮呻吟,那聲音很耳熟,一如當初琴築中那一聲呼痛的慘叫。
蘇音的意識被這聲音喚醒了幾分,但仍有一部分沉浸在那如夢的幻象中,而她的的眼前,亦重疊出現的兩幅畫麵:
寶龍山長劍破風、斫碎虛空幻影猶在眼前,而小方縣真武廟的漫天煙雨,以及無塵子那張驚恐的臉,亦能瞧見。
蘇音眉眼微彎,笑了起來。
她終於看清了那一劍的來路和去勢。
其實,不難。
無塵子此時卻是一顆心如墜穀底。
那小小煉氣士的目中,竟隱了一絲劍意。
那是極純粹的劍意,雖然細不可察,卻讓他渾身發冷,而他掌中血劍竟也發出了低低的哀鳴,後腦劍丸更是不安地抖動起來,傳遞出了痛苦的信息
無塵子瞳孔縮緊,麵色變得越發難看。
他看到了一柄劍。
劍身細長、頂天立地。
這一刹他忽然便有強烈的預感,此劍若出,他必死無疑。
無塵子麵色陡然一厲,再不遲疑,張口咬破舌尖,噴出一股黑紅的鮮血。
那鮮血離唇卻並不散,彌漫的血霧若有靈智,竟於半空裡盤旋起來,最後化作了一枚血字符紋。
無塵子此時似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額角冷汗如漿,一張臉青白泛灰,竟透出一股死氣。
此為血煞,祭神魂心血以借陰鬼煞力,便是強於他十倍之修士,亦不敵此術,隻是,這神魂祭煉對施術者身體損傷極大,他的境界事後坐直落三級。
可是,為了活命,他顧不得這些了。
冷笑一聲,無塵子的雙瞳已然化作血紅,豎指於眉心,掌中血劍在空中虛劃數下,浮空血符立時飛散。刹時間,陰風四起、萬鬼哀嚎,方園十丈內陰氣如障,將那禁住其身的強大壓製,衝出了一絲裂紋。
便在此時,無塵子目中血光大盛,數點寒光自後腦暴射而出,疾掠向蘇音的眉心。
幽煌飛劍,三劍齊發,陰煞血力,附著其上。
他要將這小道姑立斬於劍下!
飛劍瞬息便至,蘇音的眼睛裡,是三點極速放大的劍尖。
她還在笑。
笑意如春風吹開的水波,在她的唇角緩緩擴大,她居然放下了執劍的手,明眸如水,掃向幽煌飛劍。
那從前在她看來無可匹敵的一劍,此際再看,不過爾爾。
蘇音提劍,斬下。
“琮——”
清越的劍吟劃破長空,頃刻間,萬鬼齊喑,濃重的黑霧驟然飛散,蘇音的身後似是現出了一個高大的虛影,披發跣足、長袍飛舞,與蘇音動作同步,橫劍於胸、揮袖斬落。
“嗡——”
直至此時,那餘音方如大河滔滔、長風萬裡,直掃過耳畔,墨衫男子並阿木二人齊齊抱頭縮身,蹲在地上瑟瑟發抖,腦中一片空白,似是那一劍削去了所有思緒。
再一息,雨止風靜、天地清朗,整片天地仿佛都在這劍鳴聲中停滯。
無塵子的腦袋飛上了半空,鮮血漫天潑灑,幽煌飛劍亦落在了地上,隨後,才是他的屍身重重砸向地麵。
“砰——”青磚地上血花飛濺,血水順著磚縫向著四處流淌,很快便將地麵染得一片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