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心地朝她揮了揮手,手腳並用地爬了起來,視線轉處,卻正看見碑亭。
刹那間,他目中的光彩黯淡了下去。
他低下頭,肩膀輕輕聳動著,眼淚一顆顆沒入長草,在柔和的天光下泛出晶瑩的藍光。
他又哭了。
這個情緒化的小蛇妖,哭泣時,淚水會化作美麗的藍冰珠;流血時,鮮血會變成晶瑩的雪花。
他真的是蛇妖?
他又是否真的是血肉之軀?
蘇音找不到答案。
一如她讀那信箋讀得險些流鼻血,也始終找不出答案一樣。
沒有人能幫得了她。
包括幾乎無所不知的虛無子。
事實上,當蘇音第一次讀信時,她便從通玄石中喚出了虛無子,冀圖借助他的博學解讀此信。
然後,虛無先生當場就從半透明變成了五分之四透明。
若非他第一時間便縮回通玄石並切斷了與外界的聯係,他剩下的那五分之一凝實之體,很可能也保不住。
事後,蘇音發現那封信可以隱身,於是便將信無隱藏起來,再度喚出了虛無子。
這一次他倒是無甚變化,可蘇音與他的對話卻變成了如下模式:
蘇音:“¥……!(+”
虛無子:“啥?你說啥?”
總之,不聊信一切皆好;一聊信,蘇音秒變亂碼言論者。
“蘇音。”
熟悉的聲音,伴隨著熟悉的拉衣袖,蘇音轉回神。
不知何時,阿白已然偎在她的身邊,大腦袋在她肩膀上蹭啊蹭。
蘇音抽著嘴角,看了一眼他大劈叉的站姿。
這貨比她高了足有一個頭,為了拗出小鳥依人的造型,也是蠻拚的了。
安撫了一陣子阿白,蘇音便在他的帶領下,去了他和天心道人的住處。
粉牆黛瓦的三座小院,呈品字型依水而建,天心道人的住處居中,左首是阿白的院子,右首那院子原本並無人居,如今便為蘇音所有。
推開破損的院門,看著院角的老杏樹,窗前舊青紗,蘇音有理由相信,這院子便是複刻了小方縣的杏花小院,便連那梁前雙燕,亦彆無二致。
天心道人的天衍之術,果然很牛。
蘇音在杏花小院裡,住了五天。
而每一天,這片不知是結界還是時空裂隙的空間,都會有極其顯著的變化。
第一天,遠處的山峰消失了;
第二天,曠野四周湧起了淡淡的霧,霧氣之外,是無法觸碰、更不能踏足的大片混沌;
第三天,草地麵積縮水了一半,霧氣則越發迫近,蘇音和阿白的活動範圍隻有從前的十分之一。
到了第四天,除了青塚、碑亭、小河以及三所院子還在,餘者,皆被濃霧淹沒。
他們在第五天離開了這裡。
這片空間並沒有如蘇音預想的那樣坍縮,但卻也變得不再宜於人住,滲入其中的霧氣與那片不可名狀的混沌一樣,有著時空撕裂之力,且還會讓人陷入妄譫與混亂。
“是不是舍不得?”
浮翠山腳下,蘇音望向麵帶悲傷的阿白,柔聲問道。
“嗷。”阿白用力點了點頭,淚珠子砸在地上,濺起藍色的冰屑。
他抹了會兒眼淚,便又牽起蘇音的手,仰頭衝她笑了起來:
“蘇音。”
這是他除了“師父”之外,第二個能夠連起來說的雙字詞。
而在大多數時候,他隻能廢力地發出單音。
他拉著蘇音朝前走去,新奇地打量著已經變化了的風景。
五年過去了。
蘇音在那片空間裡呆了五天,而這人間,已是春秋五載,江灘上的柳樹,業已老死了幾株。
這便是傳說中的神仙洞府麼?
蘇音越來越覺得,天心道人很可能並不是死了,而是踏碎虛空,登仙而去。
那麼,她和阿白挖開青塚埋進去的那具和天心道人一模一樣的屍首,又是誰?
“船。”
阿白的離愁很淺,洪波江上船隻,很快便帶給了他新的快樂,他開心地指著那一剪舟影,胖鼓鼓的臉頰上,兩個眼睛如汪在水裡的藍寶石。
他又變樣了。
隨著那片空間的不斷縮小,他也從身材修長的少年,漸漸原樣矮化成了隻比蘇音膝蓋高點的五頭身兒童。
看著那張毫無瑕疵的精致小臉,以及白發藍眸、白衣勝雪的造型,蘇音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玉雪可愛”。
沒有一頭白毛,也好意思稱為“玉雪”?
當然,美型的小阿白,也隻有蘇音能夠瞧見,而在凡人眼中,阿白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沒有誰會多看他一眼。
“走罷。”她將阿白抱上了大青驢。
這頭青驢也是享了仙福,養得越發矯健,那一身的皮毛油亮油亮地,四蹄踏雪,體型比健馬還要漂亮。
但這並沒有改變它的懶和倔。
馱著小阿白似讓青驢很不爽,驢背一拱一拱地,直到蘇音一手指頭戳中它腦門兒,它才老實了。
時移事易,可有些人、有些地方,卻還和從前一樣。
浮翠渡依舊冷冷清清,那幾個舟子依舊黑紅著臉膛,大聲說笑著圍在樹蔭下,除了臉上多出幾根紋路,他們和五年前無甚兩樣。
蘇音選了條最大的雙桅船。
長篙輕點水岸,船隻緩緩離開渡頭。
這遲到了五年的一程煙水,終是履約而至。
煙波江上,行舟往來,岸上有人踏歌,唱著江上的風、水底的魚、遠行的遊子、回鄉的歸人……
浮翠山穠翠的山峰,便在這歌聲中漸行漸遠。
阿白托著兩腮,呆望著遠去的青山,麵上滑過兩行離淚。
蘇音微俯了身,摸了摸他腦袋上的小鼓包。
阿白的鹿角也退化了。
現如今,他腦袋上隻有兩個鼓包,據說很癢,他經常會用大青驢來磨一磨,這也是驢子不肯馱他的原因。
悄悄送去兩縷靈力,助萌版阿白磨角,蘇音便盤坐在船頭,自琴囊中取出了顧婆婆的琴。
琴弦已舊,然弦音卻清越如昔。
蘇音虛指於弦上,意識已然潛入了識海。
浮浪輕卷、雲色溫柔,白、青、赤三根琴弦,靜靜懸浮於海麵,一縷暗黃色的流光,兀自繞弦而轉。
“錚——”
第一縷弦音離指,若一尾箏線,遠遠拋向江麵。風箏的那一頭,是遠去的故園山水,風箏的這一頭,是離鄉的人。
江風拍打著船舷,鼓起風帆,闊大的水麵,漸漸覆住了那越來越遠的山色。
再轉過一道江灣,青山終是不見,唯弦音渺渺,隨水入長天。
那一刻,撫琴的蘇音既無山水之情、亦無離鄉之愁,她心裡反複念叨著的,是天心道人那封信箋中她唯二能讀懂的一句話:
“小友,貧道必須明言,那柄青絲非是劍,而是刀。”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