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他點點頭,修長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每當指尖點下,就會被紅色的光暈包圍。最後,他的手指停在精靈的國度艾爾夫海姆上,輕敲一下。書頁刷刷翻起來。很快,頁麵的紅光消失,散發出翠綠的光芒。再看魔法書,上麵呈現出一棵生長在泉水上的擎天大樹。周圍的水麵有長著翅膀輕盈飛舞的精靈,身體晶瑩而明亮,不注意看,還會以為是浮動的螢火蟲。這棵樹絕對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大的樹,大到可以在上麵建立一座城堡。樹根上有很多漂浮的小島和小船,島船上也修建著一座座小樓房。奇怪,這城市規劃不跟華納海姆一樣麼?都是城堡在正中央,城區在四周零散的小島上,隻不過華納海姆是在高空中。
“走了。”藍一手拉住我的手,另一手捧著魔法書,念了一句咒文。書中散發出的光芒越來越強烈,將我們包圍,湮沒了視線。再次睜開眼睛,我驚奇地發現,我們已經站在了書中浮現的位置。
“這是怎麼回事?”我知道那本書上有詳儘的世界地圖,但不知道它還有瞬間移動的功能。
“這樣會快很多。”
藍帶著我快步走到巨樹上空,指了指樹冠。一道閃雷落下,劈落一根樹枝。他又指了指那根樹枝,汩汩清水浮空流過,把那根樹枝卷過來,送到他的手中。
“拿到了,世界之樹的樹枝。”他停留在半空,又翻開魔法書,研究下一個地方。
我看看下方的精靈國度,感到十二分的不真實。以前讀過那麼多讚揚艾爾夫海姆景色的優美詩句,如“那是白鈴花女王的海洋/螢火蟲戀人在其中互訴情長”,如“雨後籠煙的艾爾夫巨樹啊/今夜我卸下劍盾在幻夢中漂泊/將為你停止呼吸/不戰而亡”,等等,但從來不曾親眼目睹。此刻,夜鶯放開了歌喉,譜寫著銀鑄的天堂。酒店燈光注滿夜的油脂,點燃成萬朵橙黃康乃馨,綻放著一個個旅人的秘密。精靈們是塵世的彩旗,在波光瀲灩的水麵上飛行,下成一場世界之樹下的熒光大雪。而樹外真正的雪花還在對著巨大的平鏡,悠閒地跳舞,寂寥了所有的激情與憤怒。
“很喜歡這裡是麼?”藍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也輕盈如這鵝毛大雪。
我心中一緊,用力搖搖頭:“我們得趕時間,不然樹枝會死掉的。”
“嗯,下次再來。”藍對著書頁上另一個地方點了點。
一看到裡麵熟悉的場景,我就忍不住歎息——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還要去這個地方。棕色的光芒將我們包圍又消失,我們來到了侏儒的世界,瓦特海姆。這一次目標是瑪尼鑽石。沒能查出瑪尼鑽石的相關文獻,但我看了很多關於月神瑪尼的記載:他是巨人的兒子,姐姐是太陽女神。他的姐姐散發金光,在白天活動,他則是散發著銀光,在夜晚活動。他們原本是在天上交替奔跑帶來日月的兩個神祇,但是因為瑪尼自戀又貪玩,奧汀取消了他的職務,還連累了他的姐姐。後來瑪尼環遊世界,整遍所有人,唯獨鬥不過狡猾的侏儒,這激發了他的叛逆心理,發誓要在侏儒的國度折磨他們一千年再離開。於是,他會在人多的地方唱動聽的月夜曲,聽過他歌聲的人都會產生幻覺,把眼前的某件事物當成自己的心上人,然後,瑪尼就可以為所欲為。能夠抵擋住不受誘惑的人隻有三種:愛人在身邊的人、沒有心上人的人、聾子。
我和藍來到瓦特海姆的一個小村莊門口。這個村莊建立在沙塵四起的礦山穀中,門口擠滿侏儒,他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長長的鼻子被塗成紅黃藍三種顏色,每個侏儒手中還拿著有他們手臂長的空啤酒罐,看樣子是在進行每月舉行的啤酒晚會。我對藍說道:“瑪尼的鑽石在瑪尼身上嗎?”
“對。鑽石是他的眼淚凝結而成的,但他幾千年都不大可能哭一次,也隻會在身上帶一顆鑽石。所以他戴在身上的鑽石,一定聚集了大量的魔力。”
“你確定他今天會來這裡?”
“這就不清楚了。但是這個村子的啤酒晚會是最瘋狂的,瑪尼應該不會錯過。”
這時,很多侏儒整齊地回頭看著我們,露出了鄙夷之色,竊竊私語。侏儒一向偏袒阿西爾神族,理由是華納神族虛偽又喜歡光明。他們討厭光明,就像我們討厭黑暗,所以被嫌惡也是預料中的事。隻是,我聽到一句很憋屈的話:“華納男人最沒用。長得白白淨淨的,頭發顏色那麼淡,一點男子氣概都沒有。什麼是真男人?他才是啊。他殺掉華納神族的數量,恐怕比所有侏儒加起來還多。”我好奇地轉過頭去,看見那個侏儒正揮舞著一張被麥酒澆灌的皺報紙,上麵滿是蝌蚪般的侏儒語與一張照片。他用粗糙的手掌心把報紙壓平,顯露出照片上的男人。照片是仰拍的,男人站在灰色奢華的古城高台上,戴著一枚遮住上半臉的斜線條紅色假麵。他穿著一身黑色軍裝,曳地披風和短發也是黑色,肩章卻是發光的銀白。他站得筆直如梣樹,身下是臣服的子民,身後雨霧中,滿城哥特式建築中央,露出了聞名九大世界的布裡大教堂鐘樓。一下看見那麼多阿西爾神族和阿西爾部落的象征建築,哪怕隻是照片,也像在深夜草原上遇見一群狼一樣可怕。這個男人名叫修因,是阿西爾部落的君主,傳聞他小時被華納神族襲擊燒傷了臉,所以一直戴著麵具,不曾公開露麵。但是,這不妨礙他以冷酷愛民的政治手腕順利繼位。他今年兩百七十多歲,對普通神族而言是中老年人,看上去依然年輕,已經很奇怪。更奇怪的是,除了外貌,他給人感覺理性得不像活人,更像機器。可能在一些男性和中年女子看來,這樣的男人很有魅力,但我還是覺得藍比較好看。
另外一個侏儒說:“那個阿西爾女人真賤,居然跟華納男人搞在一起。他們來這裡做什麼?叫他們滾蛋啊。”
我立刻回頭看了看藍。藍沒有反應,隻是向一個侏儒女子買了兩個啤酒罐子。才想起他們說的是侏儒語,他應該聽不懂,我當下鬆了一口氣。誰知氣還沒呼完,人群中傳來驚呼聲,剛剛說話的兩個侏儒屁股都被火點燃。我立即回頭看看藍,他對他們舉起啤酒罐子,用侏儒語說:“這位小姐是華納神族。”說完他把啤酒罐子遞給我,下巴對村莊內部偏了偏,直接越過矮小的門框,進入村莊。
天色越來越晚,濃稠的子夜中傳來狂風的濤聲,繁星閃爍著微笑,空氣中滿是露水野花的芬芳。村莊內舉辦起了篝火晚會,風琴奏的音樂響起,侏儒們手拉著手圍在一起舉杯跳舞,熱鬨一如七月的暴雨天。藍和我喝了兩杯啤酒說:“這些侏儒,如果能和他們的啤酒和礦石一樣討人喜歡就好了。”
“沒想到藍先生會說侏儒語。”
“侏儒語是五個種族中最簡單的吧。”
“難道你還會彆的?”
“人類的語言太繁多,我隻會一點。其他都學得不錯,最擅長巨人的。”
“巨人語?”瞬間覺得藍的身上散發著英雄的金光,我眨眨眼神往地望著他,“巨人語發音和語法都與我們的語言完全不同,我學了很久都沒學會,藍先生是怎麼學的?傳授一下經驗吧……”
“以後慢慢教你,今天先等瑪尼出來。”藍想了想,又說道,“叫我藍就好了。”
“這……不大好吧。”直接叫偶像的名字,妥當麼?
藍轉眼看著我,嘴巴又動了動。我什麼都沒聽到,原想叫他再說一遍,突然發現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包括自己的。而周圍的侏儒們,都已經抱著頭,蹲在地上。同一時間,輕靈的歌聲在耳邊響起。唱歌人的聲音很模糊,聽不出男女,帶著空遠的回音,似是天邊的海潮聲,讓人覺得已經化作蜜蜂,被甜蜜的花蕊包圍……我也禁不住捂住自己的頭,蜷縮在地上。不過數秒時間,歌聲越來越飄渺,越來越遠……
再過一會兒,有人輕拍我的肩。我眯著眼睛抬頭,卻發現周圍的人都在刹那間消失,眼前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他的身影將我的麵容照亮。他穿著一身銀色戰甲,一手捧著頭盔,一手握著比他還要高出半個頭的□□,他的短發是寂靜的暗黑色,下麵有一張漂亮的臉。用“漂亮”來形容這個英武的戰士,似乎並不合適,可他的臉過於清秀,就連高挺的鼻梁也是窄而美麗的形狀。他的雙眼是一片黑夜中的深邃之海,右眼的顏色比左眼淺一些,眼窩很深,散發著孤傲而寂寞的王者之氣,讓人不容忽視,卻又不敢靠近。他僅僅是看了我一眼,便轉身準備離開。
可是,他冰一般的氣息,並沒有把我嚇走。因為,我認出了這雙眼睛——非常包容的、寵溺的,熟知一切的眼睛,有著夢境中溫柔到讓我垂淚的目光。也不知道是為什麼,莫名的悲傷和思念洶湧而來。有一個聲音在告訴我,他離去以後,就永遠不會再回來。我立刻站起來,快步跑到他的背後,從後麵緊抱住他。
“不要再離開我——”話還沒說完,眼淚已順著我的臉頰大顆地墜落,“不要走了,求你……”
他轉過身,愕然地看著我。我聽見風聲哭訴出一場悲劇,追悼著一段死去的莊嚴愛情,一段遺憾而刻骨的思念。除去無數次幻夢,我的腦海中完全沒有關於這個人的任何記憶,但他卻帶來了一種錯覺,讓我認定了他是我此生最親的人。我用儘全身的力氣箍住他寬闊的胸膛,拚命想要留住這個人。直到他也轉過來,輕抱住我,撫摸我的背脊:“依娜,不要難過,你看到的都是幻象。”
“什麼?”我抬頭看著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蓋住我的眼睛,許久才鬆開手。藍放大的麵孔近在眼前。我怔怔地看著他,又看看周圍。所有的侏儒已經抱作一團,還有很多男的對另一個男的口裡念著“寶貝兒”,哈喇子流得到處都是。我再低頭一看,自己正死死地抱住藍的腰,臉上有未乾的淚水。最讓我窘迫的是,藍居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回抱著我,還在輕柔地撫摸我的頭發:“感謝月神。”這話不是對我說的。他對著的方向,是篝火上空的一個影子。那個影子相當模糊,如果不是被一團火球凝固成人影,尋常人都會以為隻是煙霧。
“你都把我的寶貝拿走了,還想怎樣?放開我!”影子高呼道。
藍念了一段咒文,手沒有從我身上挪開。我渾身僵硬地抽了抽手,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擺脫這個窘境。雖然他抱得不緊,但是想要抽身還是無法不讓他發覺。眼見那團影子軟軟地掉落在地,化作一個銀白色的人影。接著一個留著銀發少年站起來,麵容俊俏,嘴角卻露出新鮮秋海棠般的豔麗笑容:“殿下,怎麼多年沒見,你變成了這個模樣?我很好奇啊,為什麼你對我的歌聲一點反應都沒有?按道理說,你應該最怕——”瑪尼看了我一眼,詫異地後退一步,“主神保佑,這是,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