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興兩道濃眉彎彎,搖頭而笑。
上了二樓,博古架上琳琅滿目,擺了滿滿的古玩玉器,有硯台,有卷剛,亦有金銀辟邪獸,件件皆是俗物。呼延天忠看了直皺眉頭:“這些東西咱們太子見的多了,不是什麼稀罕物兒,可還有好東西?”
郭旺把這些年積攢的好東西全擺出來了,安心以為呼延天忠會喜歡的,不期他一樣也瞧不上,又將他引進內室,指著一隻琺琅彩的卷剛道:“這是前朝的東西,定窯產的,您瞧這繪筆,這……”
呼延天忠連看也不看,大搖大擺的四處打量著,從陳列古玩玉器的架子間,到堆設帳本的賬房,一間間推開了門看著。
因見走廊儘頭有間屋子關的死緊,呼延天忠一把推不開,直接上腳一踹,踹開就走了進去。
郭旺腦子一懵,疾步趕了上去:“呼延大人,此乃草民的宿處,狼伉的很,怕礙了您的眼,您就彆進去了吧。”
“夏晚。”呼延天功忽而一聲呼:“這是夏晚。”
郭旺臥房之中,床頭之側,掛著幅卷軸,是工筆筆法,上麵繪著位側眸而視的少女,一頭長發,兩眸微深,側臉弧線極為動人,尤其那雙眸子,盈盈楚楚,婉轉欲訴。
畢竟曾經一簪子刺瞎過他的眼睛,呼延天忠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夏晚,七年前沉在黃河裡的,你那嫂夫人。”再回頭,呼延天忠指上郭旺的鼻子:“你小子,我早知道你存心有歹,居然在自家床頭掛著你亡嫂的畫像,你就不怕郭嘉砍了你?”
“不過是自己塗抹,對去了的嫂子以儘遙思罷了,呼延天人,咱們到外麵吃杯茶,如何?”郭旺道。
其實也非郭旺的手筆,他一個打小兒不曾讀過書的當鋪小廝,懂什麼做畫。
這是甘州畫聖李禹遠的手筆。
畫家和當鋪的關係算得上是源遠流長,因為在甘州這種窮地方,想買出去一幅畫,是件很難的事情,倒不如送進當鋪換幾個銅板花銷。
兩年前李禹遠來贖畫,正好夏晚就在這樓上,那時候她的臉已經完全好了,就在解巾子,回頭的瞬間,他匆匆描了幾筆,回去繪好了之後,又跑到郭旺這兒來當。
郭旺一看,這廝居然把夏晚繪成了畫,責罵一頓之後,收下了畫,但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掛在自己當鋪的寢室之內。
“咱們老鮮卑人不講血統倫常,但她活著的時候可是你嫂子。”呼延天忠一臉了然的笑,隨即,長時間的盯著那幅畫兒:“不過,夏晚可遠不及這畫上的少女漂亮,若非你心頭有歪思,也畫不出這樣好看的畫來,這畫,很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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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書齋中,夏晚正準備到後麵去做裝幀,便見門外忽而湧進兩行穿著銀白色武弁服的金吾衛來,衝進書齋,也不亂翻亂動,卻是將整個書齋裡裡外外全圍了起來。
門外也是兩列金吾衛,當眾站著一人,穿著純白麵的武弁服,站在門外抱臂掃了一眼匾額,照著讀了一遍:“晉江書齋。”
夏晚認得這人,這正是當初在河口城裡說她臉爛,嘲諷過她的那個梁清,她起身迎了上去,冷冷問道:“但不知大人帶兵前來所為何事?”
梁清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遍書齋,低頭看了眼蒙著張巾子的夏晚,道:“我家侍郎大人有令,要傳你們店中一位姓陳的老婆子問幾句話,本都通傳好了,她卻遲遲不至,怎麼回事?”
夏晚想了半天才明白,這人說的是陳姑。
她道:“她犯了瘋病出不得門,你家侍郎大人有什麼話問我就好,我是這店的東家。”
梁清也不知郭嘉特意找個書齋的婆子是要問什麼,因為郭嘉交待過,必須把那婆子帶回官驛,而且要從此嚴密保護起來。他也不跟夏晚廢話,一揚手道:“給我搜,搜到了立刻帶走。”
兩行金吾衛立刻魚貫而入,從櫃台後麵衝了進去,裡麵旋即傳出女子們的尖叫聲來。
也不過轉眼間,便有人從閣樓上搜到了陳姑,兩個金吾衛一架,這就要把人給帶走了。
夏晚也跟著衝了出去,緊趕了幾步,拽上梁清的袖子道:“將軍,那不過一個瘋婆子而已,有事你問我便好,抓她作甚”
在梁清眼中,夏晚不過一個胡攪蠻纏的夷族婦人而已,他急著交差,一把將夏晚未能搡開,忽而重重一搡,隨即說了句:“為官的辦事,難道事事都要報給你們這些婦人們?”
若非身後有人一把將夏晚撈起,她就得直接摔倒在地上。
“分明叫你請人,梁清,你這是請的?”來的居然是郭嘉,他今日倒未穿官袍,而是件茶麵,圓衽的潞綢麵袍子,腰圍牛皮帶,綴著一塊白玉,白玉是個憨態可掬的娃娃,與他清冷中帶著幾分落寞的神態格外不符。
待夏晚站穩了,他才鬆開夏晚的手臂,冷眉一掃:“給我重新再請一回,恭恭敬敬的請。”
梁清都把個陳姑綁到馬上了,遇上郭嘉的臭脾氣,隻得又給陳姑解了綁,把她扶進書齋,打算再請一回。
所謂的恭請,不過是幾個金吾衛步子比方才慢了一點,把個一頭亂發,瘋瘋顛顛的老婆子兩廂纏扶著從書齋裡帶了出來,又扶到了馬上,如此一氣嗬成,請到人,梁清手一揚,便準備要走了。
“原來大伯在外是這樣做官的,也就難怪能做到中書侍郎的位置上去。”夏晚原本不想跟郭嘉說話的,她那顆心當然在七年前跳河的時候,就已經對郭嘉絕望了。
可當初她跳黃河的時候,是以為自己救了一個能以武衛國,能以文醫國的正人君子,是個國之棟梁,卻不欺她拿自己的身子,拿五年漫長的苦難人生救的,卻是一個連事非都不分明,大搖大擺就敢從百姓的店裡往外搶人的奸惡之徒,這等行事,比呼延天忠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