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 郭嘉猶還記得夏晚巴掌拍在屁股上, 小甜瓜咬著牙死忍著的神情。自打頭一日在六道巷相見,他走過來揖手叫了聲大伯, 郭嘉便惦念那孩子, 惦念到了如今。
這一回, 他目光投夏晚臉上, 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 似乎有些短暫的猶疑,隨即便錯開了眼,轉身離去。
就這樣, 郭嘉和李燕貞一行人率著金吾衛, 浩浩蕩蕩往行府去了, 夏晚跟著河生,自府衙後門而過,越過城隍廟, 打算從後門進行府。
河生是水鄉鎮人,小時候夏晚就經常見他的,不過她也有多年不曾回過水鄉鎮了, 聽著鄉音就分外的親切。
他比梁清更熱絡, 帶著夏晚曲裡拐彎兒的, 穿過縣衙, 再穿過城隍廟, 從後門上進了行府。
這地方夏晚不曾來過。
河生指著黃黃秋葉掩映下的一排高高樓閣道:“娘子瞧見了否, 那便是咱們青城縣主在金城時的居所, 在長安時的寓所,比這華麗不知多少倍。她雖隻是個縣主,但在王府中為長,便幾個妹妹的院子,也越不過她去,她的福氣,真真兒天下無雙了。”
確實,青青閣樓起於高台,黃葉掩影,日光下雅靜幽然,確實是個好地方。在夏晚艱難而又漫長的五年求生路涯中,郭蓮便住在這地方。
倆人正往前走著,便見迎麵走來一個中年美婦,身後一眾婢婦。她穿著彈墨綾麵的薄秋襖,中年婦人穿黑衣,非但不曾黯淡了她的容顏,瞧著莊重樸素,叫人格外舒服。
河生趕忙上前,拜道:“陳夫人安。”
這便是陳蓉,晉王府的管家。夏晚常聽人說,晉王行府的家,晉王當著一半,她當著一半,原來不曾見過時,不知道一個婦人,到底什麼樣的風華才能給晉王那種人管家,見了陳蓉,始信她有那種魅力。
她也上前,便是一禮。
陳蓉笑著點了點頭:“這位是?”
河生道:“這是咱們先鋒將軍郭興家的妻子,夫人稱一聲郭娘子便罷。”
陳蓉再度點頭,忽而一笑:“郭家娘子這雙眸子倒是很美,也叫我瞧著格外熟悉。”說著,她取帕子揩了揩眼,問道:“若不嫌我唐突,能否問一聲,郭娘子的本名是?”
“阿曇,我叫阿曇。”夏晚隨即道。
陳蓉柔柔喚了聲阿曇,她的嗓音倒和夏晚的格外有幾分像,兩人也不過一麵,隨即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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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行府用以麵客的大堂,並不怎麼富麗堂皇,也不過普通木石,匾額上書著文德武治四個大字。
夏晚是跟著河生的,做為郭嘉的小廝,河生大約於這地方很熟絡,帶著夏晚從側麵進了大殿,帶著她到了茶水間,還跟行府幾個丫頭們閒話了片刻,待那些丫頭們出去奉茶了,便與夏晚站到了一處。
輕輕歎了口氣,河生道:“娘子,既我家少爺說今日的事情不能透給郭家那兩位聽,您可得記好了,千萬不能透給他們。”
夏晚道:“但不知大伯究竟是要做什麼,連幾個兄弟都不肯讓知道?”
河生歎了口氣道:“這些年,我一直跟著我家少爺,也瞧出來了,當年我家少奶奶的死是他心裡過不去的坎兒。他總說,自己是罪人,但罪人絕不止他一個,所以,今天他大約是想審那些曾經傷害了我家少奶奶的人們。”
夏晚隨即一笑:“人死如燈滅,就如同兒子不敬老子,待老人死了又給老人糊宮殿樓閣,燒婢燒仆,供菜供飯一般,你家少奶奶活著的時候,你家少爺不說疼愛她,待她死了這麼多年了,都化成白骨了,他審的那門子的罪,又報的那門子的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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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過個彎子,陳蓉進了太子所居的東華樓。
太子李承籌正在呼延嬌的幫助下著冠,穿衣。
“人的眼界和意識,與他出生在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家庭有著很大的關係。”李承籌淡淡道:“郭六畜出身於水鄉鎮一個瓜農家裡,寒門小戶而已,眼界也就隻有水鄉鎮那麼大。那怕再受皇上寵愛,居於再高的位置,他的心胸依舊寬宏不起來。這便是為何會有門第,又為何會有士庶。”李承籌道:“因為寒門子,從一出生,心胸和眼界就注定他們永遠都當不得什麼大事。”
陳蓉道:“咱們王爺也是這個意思,無論郭嘉的母親吳氏還是他的妻子夏晚,皆已喪去多年,您安慰他幾句,此事也就圓過去了。
他還是個年青人,得皇上信賴,便不知道自己的骨殖有幾兩重,也是有的。”
李承籌淡淡一笑:“你家莞莞,往後就是本宮的兒媳婦了,陳夫人,往後本宮得叫您一聲親家。”
陳蓉的女兒陸莞莞,年方一十六歲,生的婀娜多態,美豔動人,陳蓉一直自薦,想把陸莞莞薦到東宮,給太子李承籌做兒媳婦。
既太子這樣說,可見此事是成了。陳蓉連忙道:“民婦位卑,妄受了。”
旁邊的呼延嬌暗暗鬆了口氣:這位陳夫人整日自薦,她原以為那位莞莞姑娘將要分她的恩寵,沒想到人家瞄準的,是俊如神謫,卻也冷如寒冰的東宮世子李昱霖。
那等男子,呼延嬌連妄想都不敢妄想的,迄今還沒有世子妃,看來陳蓉那連爹都沒有的陸莞莞要給捷足先登了。
呼延天忠為太子敬獻的美人圖就掛在一側。其實也不過一個女子的回眸一笑而已,陳蓉上次也不過微微掃了一眼,為怕太子會看上自家陸莞莞,才極力遊說,想讓太子納了她。
此時仔細盯著婦人眉心那枚朱砂痣,再回想方才見過的,郭興家的娘子,莫名覺得眼熟。她仔細的盯著看了許久,不知為何,左眼皮忽而就跳了幾跳。
方才那戴巾子的夷婦,一雙眼眸,與畫中人端地是一致無二的。
而那夷婦,是郭旺的二嫂,恰這畫兒,是郭旺送來的,這麼說,郭旺是拿他二嫂的畫像冒充少女,敬獻給了太子?
陳蓉心說,這事兒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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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大堂裡便湧入了越來越多的人。
夏晚看到郭蓮也進來了,而晉王李燕貞並不落坐,就在大堂中央負手站著。
郭蓮和李燕貞似乎也不甚親近,不過上前請安,李燕貞皺了皺眉頭,便將她揮開了。
不一回兒,聽說一直見不到麵的郭嘉進了行府,太子也立刻就趕來了。杏黃麵的常服,青玉冠,太子李承籌一進來,除了晉王李燕貞,餘人自然要跪下行禮。
李承籌奔至郭嘉麵前,雙手將他扶起,道:“你是欽差,有皇命在身,本宮豈敢受你的禮?”
郭嘉也不過一笑,立刻鬆開了李承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