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晚記憶中,小寒這日也必定要下雪,果然,打早晨一掀開簾子,窗外就是一層白蒙蒙的雪。
皇帝不至百福殿,夏晚就得每天去一趟太極殿給他請安,順帶再叫他拉著手噓寒問暖一番。
夏晚始終忘不掉自己要回長安時,跟在車後麵不停追著跑的李燕貞,雖才四十勝年,兩鬢花白,雖說沒有像皇帝一樣給她滿屋子都塞不下的寶貝,可是聽說她七年來隻吃白水煮飯,自那一日起便決然茹素,至夏晚走的時候,都沒見他食過葷腥。
父女相見也不過半月餘,可一想起如此寒冬臘月的,李燕貞還在鶻州那等苦寒的地方,夏晚心裡便極不是滋味兒,想哄高興了皇帝,讓皇帝出聖旨,把李燕貞給詔回來。
但皇帝每日聽著她說的軟話,喝著她喂的參湯,眼看半個月了,卻遲遲不肯發話。分明好幾回,她進殿的時候看他都好好兒的,隻要她一進去,立馬一歪,就等著她噓寒問暖。
偏偏這陣子郭嘉也不知去了何處,夏晚隻得拿出當年哄甜瓜吃藥的心來,哄皇帝那個老小孩兒。
如今陪伴她的除了春屏和玉秀兩個外,還多了一個叫王應的小內侍。那小內侍是郭嘉臨走時托馬平特地找的,說是和晉王府的侍衛長李越關係極好,所以整日在宮門上替夏晚遞話兒。
春屏和玉秀兩個伴著,夏晚自己打著把油紙傘,冒著風雪走著,便見王應一溜煙兒跑了來。這孩子是窮家孩子,小時候家裡沒吃的餓過勁兒了,所以腦袋特彆大,身子卻瘦的像根竹竿一樣,他懷裡還揣著封信,一溜煙兒跑到夏晚麵前,笑道:“公主,咱們甜瓜給您寫信來了,小主子的字兒寫的真是好,奴才看了半天,愣是一個都不認識。”
夏晚接了過來,展開一看,果真是甜瓜送來的信。
甜瓜在信中說道:自己每日換藥,頭腦清明了許多,至夏晚走後,也從不曾犯過腹痛或者頭暈。
眼看到了太極殿外,夏晚將信紙疊好,揭開袖囊揣好,才提步上了台階。
已是傍晚,殿內暖融融的,皇帝正在跟幾個大太監玩推牌九,而文貞郡主就乖乖巧巧的坐在一旁,替老皇帝摸牌九。
見夏晚進來,她立刻站了起來,遠遠迎了過來,先拜公主,再叫姐姐。
夏晚於這個據說兩眼慧極,能看穿人心的妹妹頗為好奇,但在大殿那夜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她。當夜燈火昏黯,她又是站在殿中,並未仔細打量,此時留心細看,文貞公主是張小巧的瓜子臉兒,兩隻眼睛並不格外的大,而且瞳仁並不格外有神,反而瞧著有些散,雖說盯著人看,可似乎目光總投不到人身上似的。
她穿件月白撒花麵的家常襖兒,暗花紋的提香緞裙,笑道:“姐姐可也會推牌九,我叫皇爺爺拉著推了半天,他非得說我一走他就輸,拽著我不肯走呢。”
皇帝若偶然有暇,好推一把牌九,還專愛贏這些大太監們的銀子,其實他們也是投皇帝所好,文貞郡主在旁時好遞話兒,叫皇帝該出那張不該出那張,但在皇帝看來,就是文貞在的時候,自己贏麵更多了。
這也是大太監們的生存之道,是這宮裡種種不可說中的一項罷了。
文貞全然的自來熟,拉著夏晚就坐到了皇帝所居那暖炕側的錦杌上。
皇帝一把掀了所有的牌,側首過來,將自己懷中一隻銅鎏金鏨花海獸嬰戲圖的手爐送了過來,看夏晚捂到了懷中,懷裡抓著張牌九,卻是在問文貞:“此番跟著郭六畜出去,可開心?”
所以,這半個月,郭嘉是奉皇命,和文貞郡主一起出差去了?
文貞紅著臉,抿著唇,卻不答話。
天色陰沉,大殿中也是黯沉沉的。皇帝背對著窗子,臉色亦極為陰沉:“是郭六畜千求萬請,朕才肯把朕的心頭肉賜給他,隻是今日本該賜婚,他為何不至?”
文貞實言道:“侍郎大人說,他出差半月,回來須得先回趟晉王府,看兒子。”說著,她暗中捏了捏夏晚的手,顯然有很多話想跟夏晚說。
皇帝隨即一聲冷哼:“年姐兒與他早在七年前便斷了夫妻情份,所以你不必為此而愧。朕會窮極天下,那怕費去十年二十年,終究要為年姐兒找個配得上她的丈夫。”
言下之意,是郭嘉還不夠好,所以隻能配得上文貞郡主,配不上夏晚?
夏晚剛要說話,外麵馬平忽而疾步走了進來,喜滋滋叫道:“大喜啊皇上,玉華長公主給您獻了個大寶貝,正在前殿等著您呢,奴才伴駕二十年了,也未曾見過的寶貝。”
老太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但他一番言辭,足以激起皇帝的興趣。他側首道:“年姐兒陪朕去看看?”
夏晚不像文貞是真心實意喜歡和皇帝相處,立刻道:“來時受了些寒涼,皇爺爺容孫女告退了,讓文貞陪您去,如何?”
皇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寶貝,能把伴駕二十年的老太監給驚成這樣,帶著文貞就走了。
夏晚自後殿出了太極殿,沿著遊廊一直走到末尾,望著雕龍繪鳳,五顏六色的琉璃瓦上往下飄飛的雪沫子,伸手剛掬了一縷,便見遠極處,青鬆下站著個穿青袍的男子,遙遙向她招了招手。
雪濾去他的眉眼,獨剩一襲青袍的清雅,立在風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