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其實就在供皇帝和皇子們騎馬打獵的禦苑之內,說是池,但一眼望去浩渺無邊,對岸隻能看得見隱隱的垂柳展著枯枝。
甜瓜生在黃河邊,見過最寬的河麵就是黃河,但黃河在於長,在於深,而不在於寬,所以乍見禦池之寬,差點就驚掉了下巴。
早有人掃去了河麵上的浮雪,整片冰麵光滑的如同鏡子一般。
宮裡的冰屐也是特製的,下麵有焊死的鐵刀,比小甜瓜在金城時穿的那種,郭旺替他製的竹冰鞋舒服得多。
他到底還是頑皮少年,待內侍們綁好了鞋子,還不等昱瑾起身,一股煙霧一樣已是溜了出去。
偏偏服侍昱瑾穿鞋的是個老監,手又慢,又哆嗦,怎麼也穿不好,急的昱瑾蹬著鞋子大叫。
夏晚以為像李昱霖到了二十五六的年紀,麵相又是那般冷戾穩重,早都不玩冰嬉了,誰知他居然也穿上冰屐就溜了出去,一襲墨綠色的鶴氅叫風拂起,氅然仿似冰麵上添了一隻大雕,瞧那架式,滑的比甜瓜還穩。
李昱霖既要拉夏晚來玩冰嬉,自然是不會叫她乾看著的。
他自己溜了出去,不一會兒卻是親自拉了一輛冰舟過來,遙遙伸著手,示意夏晚下到冰麵上來,坐到冰舟上去。
這冰舟,是宮裡專給嬪妃和公主們備的,上麵設著錦座,每年元宵節,北海兩麵的柳樹上掛滿了宮燈,便由內侍們拉著冰舟,叫公主和皇帝的嬪妃們坐在上頭,一路觀賞遊玩。
夏晚正準備要拒絕,便聽身後有人笑道:“年姐姐,大哥親自迂尊降貴做纖夫拉冰舟,這冰舟,咱們可非坐不可呢。”
來的正是文貞郡主。
她披著件青蓮絨的灰鼠鬥篷,臉兒玉白,唇色亦有些泛白,一雙眸子瞧著格外的渙散,在夏晚看來,這據說慧眼天下無雙的姑娘似乎有些氣血不足。
夏晚於是和她一起上了冰舟。
李昱霖以東宮世子之尊,眼看位封皇太孫,將來就是這大魏國的皇帝,回眸掃了兩個妹妹一眼,神情頗有幾分寵溺的,親自拉著纖繩,走在最前麵,要拉兩個妹妹看這北海沿岸的雪後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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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本是並肩而坐的,夏晚瞧著甜瓜和昱瑾兩個轉到她的後方去了,於是換個姿勢,坐到了文貞的對麵。
她披的是件石青緙絲裹邊的灰鼠披風,裡麵是淡青色銀線如意繡團福的交衽棉襖兒。鵝蛋似的一張臉,雙眼緊緊盯著在冰麵上滑動的兒子,一雙眼睛就沒有挪過窩兒。
母親的眼神在文貞看來,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因為它非常純粹,純粹到叫她無法去探究,看其中還有沒有彆的弱點可以打擊。於一個母親來說,孩子是她最堅強,也最脆弱的那一部分。
文貞自然不曾見過明月公主,但從周後到李承籌,再到她,一輩一輩的血液裡都藏著叫明月公主所碾壓著,喘不過氣來的那種恐懼。
如今朝臣們看皇帝對待李曇年時,時常還要搖頭歎息,說寵愛太過,殊不知當年他還年盛時,對於明月公主,真正是寵愛到天下無出其右。
就比如這冰舟,在明月公主死後,所有的冰舟全部被皇帝下令銷毀,隻留下一艘,因為明月公主坐過,所以留著,雖留著,但連皇後都無權動用它。
用皇帝的話說,明月死了,人間的歡事也就散了,至於宮裡的美景,也就不許嬪妃們再賞了。
就在李曇年入宮之後,皇帝特命人將明月公主坐過那冰舟翻出來,照著原樣打了一艘,便是文貞和夏晚此刻坐的這一艘。
兩目柔柔望了夏晚許久,文貞忽而屈腰,握過夏晚一隻手來,吸了吸鼻子道:“若非侍郎大人在去襄陽的路上提及,妹妹都不知道姐姐在甘州時受過那麼多的苦。”
夏晚是個直性子,所以半開玩笑,一半也是說真話:“所以,徜若有一日我提著刀殺了太子殿下,或者律法容不得我,但你們不能怪怨我,須知,我是真的恨他。”
文貞一雙略為渙散的眸子,盯著夏晚看了約莫一息的功夫,發現她說的是真的。要真的給她時機,給她一把刀,她是會殺太子的。
她又道:“您跟侍郎大人也是真真兒的坎坷。妹妹當初和他在青睞殿兩廂議定婚約時,並不知道姐姐尚在人世,恰這事又傳到了皇爺爺哪兒,姐姐說,妹妹該怎麼辦?”
她說這話表麵看是想求得夏晚的原諒,但其實是想看夏晚的反應,想看她是否也像郭嘉一樣愛著他。
青睞殿是翰林學士們待詔時所呆的地方,尋常女子是去不得的,兩廂議定,證明當時並無外人,隻有他兩個。僅憑這幾個字,格外含蓄的,文貞便把自己和郭嘉情投意合,耳廝鬢磨的過往,交待了徹徹底底。
夏晚兩隻眼睛依舊追逐著甜瓜,那雙格外深邃的眸子依舊波瀾不驚。
她淡淡道:“我與郭六畜早無關係了,至於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的。”
文貞那雙看似渙散的眸子其實格外銳利,她立刻就看出來了,李曇年是真的不愛郭嘉。
李曇年的眼神和文貞所認識的那些女子們的全然不一樣,眼裡沒有期待,渴望,討好和順從,也沒有對於權力,功利的欲望,若說弱點,文貞能找到的也隻有小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