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一直懷疑,一直不相信郭嘉的。
可這麼些年,她也漸漸悟出郭嘉的脾性來,他就那麼個不善言辭,不善表達,空有一身力量,像他老爹郭萬擔一樣忠誠,勤奮而又克已,內斂的人。
但是世人不了解他,也不理解他。
或者說,他們也是了解他的,隻是各人為了各人的心思,為了各人的目的,各懷鬼胎,就齊心協力的,就想要把他給誅殺掉。
馬鞭叫人奪了,而她的馬叫群臣簇擁著,離孔成竹越來越遠。
這些人抬起一匹馬,連馬帶公主,就準備給關進太廟去了。
馬上的公主兩眼泛著淚花,一直牢牢盯著離她越來越遠的男子,忽而一揚手,也不知個什麼東西飛過來,砸在他臉上。
孔成竹隨即一把抓住,持到手中一看,是一隻還帶著她體溫的繡鞋。他隨即猛然一閉眼,她的另一隻繡鞋也砸過來了,這回正中鼻梁。
那張鵝圓的小臉上,兩頰或是因為生氣,浮著淡淡的桃粉,兩眼滿滿的鄙夷與恨,就那麼直勾勾的盯著孔成竹。
而他終究不曾眨眼,坦然的,回盯著她。
*
太廟是個存放祖宗牌位的地方。
夏晚叫一群老臣們連簇帶擁的,就給搡了進去,扔進了大殿裡。
李家江山也才不過短短三十多年,除了天地宗親師,並沒有太像樣的祖宗。所以,大殿中牌位並不多,空蕩蕩的。
等天漸漸黑了之後,就覺得冷了。
四月半的暮春,外麵鴉雀無聲,而殿內,就隻有幾尊冷冰冰的牌位,明黃和靚藍,以及大紅染成色的一尊尊牌位,像戲台上一個個油彩畫過的臉譜,或者說是鬼魂,隻要看一眼,就無端叫人心頭發麻。
夏晚鬨過,也砸過門,但沒有人應聲,也無人肯放她出去。
吼疲了,也鬨累了,心知沒人會放自己出去,夏晚兩隻手上的指甲都抓禿了,就一下下的,拿頭撞著那厚實古沉的大門。
她初入長安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想過回金城,回水鄉鎮。反而,更願意呆在長安。畢竟長安更繁華,於甜瓜來說,能受到更好的教育,於孫喜荷來說,也算是養育她十二年的孝敬。
她之所以在郭嘉麵前說要回水鄉鎮,也不過是因為怕郭嘉要篡權,想把他帶出權力中心而已。
而此刻,她找到了親人,得到了世間的女子們做夢也想象不到的榮華富貴,天下至尊,皇帝是她的父親,確實疼她愛她,那種愛,不需要天天相見,夏晚都能感覺得到。母親雖不是生母,但待她好,好的沒話說,疼她就像親生母親一樣。
甚至於待她比親兒子昱瑾還要好。
可她就是無比的想回到水鄉鎮,回到那片甜瓜滿地的沃野上去。
李燕貞的皇位,她的公主之位,以及普天下的百姓如今所享有的安寧,是郭嘉從十三歲起沙場苦苦征戰換來的。
可他們都忘了吧,或者故意的忽略了他曾經的戰功累累吧。
夏晚不知道郭嘉此時活著,還是已經死了,但李燕貞那個皇帝是被架空的,孔府掌有兵權,孔成竹也是侍郎,郭嘉落到孔成竹手中,肯定是活不了的。
要真正見到郭嘉的屍體,夏晚怕自己會瘋掉。
她曾是為了衝喜而嫁的郭嘉,可到今日,真正看著他快死了,才突然發現,隻要她活著,睜著眼睛,就永遠都無法接受她還活著,他已經死了這種可怕的事實。
一聲又一聲,夏晚拿後腦勺磕著那沉重厚實的門,撞出來的悶聲在大殿裡不停回蕩著。
她的額頭估計也破了,暮色下的黯影中,朱紅色的門上沾著斑斑血跡。
“徜若今天不放公主出來,公主是想磕破這扇門,還是想磕破了腦袋?”外麵響起一個男子沙啞沉腔的聲音來,是孔成竹。也不知他是才來,還是一直守在外麵。
夏晚揉著麻木的頭皮,緩聲道:“孔先生若不開門,本公主就磕爛自己的腦袋,血肉模糊的那種,看你到時候怎麼向我阿耶交待。”
“公主花容月貌,磕破了頭皮,可就不漂亮了。”孔成竹出聲,語調溫柔的像哄孩子一樣。
他就坐在大殿外的門檻上,夕陽才落,這闊朗古樸的太廟之中空空蕩蕩,四合的暮色中,還有隱隱的蟋蟀在吟唱。
從將夏晚關進太廟大殿到此刻,他一直就在殿外門檻上,一個人靜靜的坐著,聽她咒罵,尖叫,抓門,直到最後冷靜下來,不停的拿腦袋磕那厚重的殿門。
懷裡渥著她一雙繡著鴛鴦戲水麵的布鞋。
“孔先生遍覽群書,博學多識,定然聽過一句話,叫作,女為悅已者容。要是丈夫死了,我便便有容貌,又可以給誰看?”
殿內的公主聲音帶著哭腔,還有些疲倦的沙啞,就連白日裡騎在馬上,脫了鞋子打他時的那種傲性都沒有了。聽起來隻有委屈和恐懼,以及滿滿的無力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