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二十年,河州,水月巷。
幾人圍在一所稍顯破敗的門前,張頭張腦地往裡頭瞧,隻聽裡頭傳來一陣吵鬨,摻雜著幾道細微的女子喊叫聲,不多時,那喊叫聲便漸漸弱了下去,直至消失。
圍觀的幾人俱搖了搖頭,口中不住歎息。
“可是那孫家又來了人?”
“正是呢,這次烏泱泱來了一大群,個個穿紅著綠的,那陳家丫頭隻怕敵不過。”
“那孫懷年昨日不是死了麼?他們還來,不會是想強壓那丫頭給他家死鬼兒子當老婆吧?”
“誰說不是呢,哎,當真是作孽……”
這陳家丫頭是個可憐的,母親早亡,父親陳老頭去年也叫山匪給打死,偏又因她生得好,叫孫家給瞧上了,偏要她給那孫家少爺衝喜,如今他前腳剛死,後腳孫家的人便過來了。
孫家仗著有幾個錢,一向仗勢欺人慣了,這次那陳家丫頭怕是要羊入虎口。
眾人尚在感慨,幾個早前進去的婆子壯漢已經出來,隻見他們個個打扮利索,腰間係著根紅腰帶,顯然是來迎親的。
他們出來後,又有幾個婆子抬著一個身著嫁衣,頭蓋大紅蓋頭的少女出來,少女身上纏著繩索,口中似是被什麼給堵著,嘴中嗚嗚有聲,極不情願地被婆子們硬塞進了一頂小轎裡。
“新娘子,出閣嘍——”
隨著一聲開嗓,眾人護著轎子啟動,一眨眼便出了巷子,往西邊去了。
秀秀坐在轎子上,兩隻手腕被勒得生疼,嘴中塞了厚厚的棉布,說不得話,隻能看著眼前大紅蓋頭上的穗子,隨著轎子不住晃動,晃得她想吐。
她試著起身,卻被顛簸得重新跌坐回去,這響動驚動外頭的人,隻聽一個婆子道:
“姑娘彆費功夫了,您是跑不掉的,還不如好好跟了我們去,還能少受些罪。”
秀秀聽見這話,隻覺得滿心的無助和淒涼,額上細密的汗珠不住往外冒,暈濕了半邊烏發。
一年前,父親病重,孫家找媒婆上門來說親,隻說那孫家公子孫懷年家境殷實,兩年前又中了秀才,一表人才,她若嫁過去必定吃香喝辣。
可這一片誰不知道,孫家雖有些銀錢,但公子孫懷年卻是個酒肉好色之徒,考上秀才還是花錢使了銀子的緣故,自參加院試之後就患上了肺癆,誰要是嫁了他,便是一輩子毀了。
父親就她一個女兒,雖不富裕,但如珠似寶的將她拉扯大,如何不疼愛,知道實情,自然不肯將她嫁給這麼個人,回絕了孫家,可是此事過了不久,他外出經商便遇著了土匪,一命歸西。
她一夜之間成了孤女。
這時,孫家過來,拿出一紙婚書,非說兩家已定了親,紅紙黑字賴不得,定要娶她過去,她自是不肯,一邊拿孝期來搪塞,一邊拿錢打官司,張羅著退婚。
隻是這一年來,她跑了衙門不知多少趟,衙門卻隻說讓她自己與孫家說道。
孫家死活不鬆口,一口咬定婚書就是她父親簽的,她就是孫家未過門的兒媳婦。
兩日前,那孫懷年一命嗚呼,她便想著兩家婚事算是終於作罷,沒成想今日孫家便一大堆人過來,說是迎親。
孫懷年人都沒了,他們迎哪門子的親?
秀秀自是不答應,那些人便強壓著給她換上嫁衣,梳妝打扮,押上花轎。
若往日孫家定要自己嫁過去,是為了給孫懷年衝喜的話,如今他死了,孫家還非要自己嫁過去,一刻鐘也等不了,是為了什麼?難道就是為了給自家兒子娶個媳婦,好撐門麵?
秀秀一時心裡頭亂糟糟的,總覺得事情不似這樣簡單。
思緒飄蕩著,不多時就想起自己的父母,若是他們泉下有知,知道自己這樣被人欺負……
秀秀眼眶發熱,又很快忍了下去。
她將身子歪著,抬腳便狠踹轎身,轎夫的咒罵從外頭傳來,轎子果然慢了些。
不一會兒,轎簾外傳來先頭那個婆子的聲音:
“姑娘就彆倔了,您瞧往日那隨國公一門多榮耀,尤其是世子崔道之,屢建戰功,雄霸一方,走到哪兒不受人敬著,如今怎麼著,天上的神仙摔在泥池子裡,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高高在上的世子還不是要來咱們這兒受人擺布作弄?人家指不定還比姑娘知情識趣會看人眼色呢。”
“人啊要看清楚形勢,不然再鬨騰也隻是平白給自己添罪,好姑娘,您說是不是?”
秀秀不理,比原來踢得更響,轎夫又咒罵了幾聲,那婆子又道:
“叫她踢吧,往後可沒有這樣撒潑的時候了。”
秀秀聽得心驚,隻覺得這句話還有彆的意思,手心一點點沁出冷汗。
半柱香的功夫,轎子便落了地,她被人拽出轎子,一路到了正堂,被按在堂中跪下。
秀秀瞧不見人,隻能瞧見麵前地上的蒲團,很快,她耳邊便響起一道聲音:“請靈——”
秀秀知道,這請的是孫懷年的牌位。
秀秀隻覺得一陣寒意鑽上脊背,她努力掙紮,卻被人死死按在地上,行了參拜禮。
半晌,有個人輕咳一聲,道了句:“成了,去吧。”聲音蒼老渾濁,不必猜,便知是孫懷年的父親孫老爺。
秀秀下意識感到不對勁,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那手似冰如雨,帶著森森涼意。
果然,原本外頭吹吹打打的喜樂突然變成了哀樂。
秀秀心頭悚然一驚。
就算同死人辦婚禮,也斷沒有吹哀樂的道理。
他們要做什麼?
一個駭人的想法慢慢在腦海中閃現,秀秀猛地睜大雙眼。
他們要她給孫懷年殉葬!
跑!
此刻,秀秀腦子裡除了這個字再想不到彆的,她用力拿頭去撞身邊人,拔腿便跑,蓋頭轟然落地。
眼前的一幕直把她嚇得動彈不得。
那是一口楠木棺材,上頭還掛著紅綢子。
秀秀腦子裡是一瞬間的空白,直到被人追上按在地上,方才反應過來,不住掙紮。
此時,她的一張臉暴露在日光下,孫家眾人隻見自家新娶的這位奶奶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生著桃花腮,丹鳳眼,眉目流轉間自帶一股風流韻味,身子被繩索捆著,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來。
孫夫人瞧得直皺眉頭。
確是個美人胚子,隻是小小年紀就這樣的樣貌身段,斷是個守不住的,隨她兒到地下伺候,倒也乾淨,省得將來惹出許多禍事來。
她抬了抬手,有婆子了然,上前喚秀秀: “奶奶,大爺在等著您呢。”
這聲‘奶奶’喊得秀秀寒毛直豎,她望著眼前的棺材,背上的冷汗險些將衣服濕透。
她必須要跑,可是那些人按著她,她無處可去,無處可逃,隻能嗚咽出聲。
恍惚中,她聽見孫母在問:
“老爺,今日長安來的那位大人就要到了,會不會路上遇著衝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