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之前,長安城外青檀寺內,秀秀打開禪房的窗戶,將手伸出窗外。
兩隻原本在樹上嘰嘰喳喳的麻雀很快飛過來,站在窗柩下,低頭啄秀秀手中的米粒吃,秀秀在這住了有半月之久,日日給它們喂食,同它們早已熟悉。
身後的丫頭見狀,趕緊從衣架上拿了一件大氅披在秀秀身上,這是臨行前趙管事特意著人送來,囑托她們給夫人帶上的。
他雖半句不提二爺,但丫頭們皆知,這其實是二爺的心意,隻是不知新婚之夜兩人發生了何事,二爺從婚後便沒在夫人跟前露過麵,還讓夫人跟隨老夫人一起來這山上苦修……
“夫人,還是關上窗子吧,天越發的冷了,仔細凍著。”
秀秀倒是聽勸,將手中米粒儘皆灑在窗台上,關上窗子。
“老夫人現下在哪裡?”
“已經回房去了,夫人,您可是要出去?”
雖說夫人已經嫁給二爺,但好似並不得老夫人喜歡,老夫人雖不至於對夫人動輒打罵、挑眉毛豎眼睛,但見了她,總是不大高興。
夫人也識趣,一般也不主動往老夫人身邊湊,兩個人瞧著不似尋常的婆媳,倒像是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
來青檀寺這些時日,老夫人每日都要跟著寺裡的師父們做至少半日的功課,這段時間,秀秀都會待在自己屋裡,以防同她撞見,惹她不痛快。
聽聞老夫人已經回去,秀秀方才開門,往佛殿裡走去。
已經接近傍晚,青檀寺閉門謝絕香客已經半個月,寺內一片寂靜,天邊的晚霞散發出火紅色的光芒,秀秀看了半晌,心頭不知為何忽然湧上了一股孤寂之感。
秀秀不大喜歡這種感覺,很快收回目光,走進佛殿。
殿裡隻有一位小沙彌,見她來,熟練地遞上三炷香,秀秀雙手合十謝過,隨即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
可是在起身的一瞬間,秀秀竟然不知自己在祈求什麼。
祈求自己能平安活下來麼,然後呢?
秀秀抬眼,看向佛像,起身將香插在香爐裡,隨後站在那裡,一時忘了動作。
小沙彌提醒著時辰,秀秀點了點頭,正要離去,忽見蘇宜玉焦急在殿前快步走過,她見著自己,連忙過來抓著她的手,滿臉焦急地問:
“秀秀,可看見茹兒不曾?”
秀秀一愣,搖頭,蘇宜玉急得眼淚都要下來。
“這孩子,到底跑哪裡去了,大半個時辰了,連個影子都沒見,這黑燈瞎火的……”
秀秀想起崔道之留下的那些人,道:“可叫府兵們去找了?”
蘇宜玉點頭,“找了,可翻遍這寺廟也沒找著,所有人都問過了,就是沒一個瞧見她的。”
秀秀拉著蘇宜玉出去,此時,老夫人和方丈也正往這邊來,老夫人臉上的焦急顯而易見,在一旁方丈的安慰下才冷靜下來。
老夫人看向秀秀:“茹兒平日裡同你待在一起的時間最多,你仔細想想,她可能會去什麼地方……”
她頓了頓,有些虛弱地道:“我知道你恨我們家,我也不喜歡你,可是茹兒隻是個孩子,不應該牽扯進這些事情中來,你仔細想一想,算我求你。”
這個時間點崔茹不見,叫她很是心神不寧。
“老夫人。”隻聽秀秀輕聲開口,“茹兒是個好孩子,不管我與崔家有著怎樣的糾葛,我都會好好待她。”
老夫人聞言怔了怔,心頭複雜難言。
秀秀想了好一會兒,說了好幾個地點,蘇宜玉都說找過了,隻是沒見人。
秀秀又靜默片刻,道:“後山有個石洞,那日我們上山時,茹兒瞧了很是喜歡。”
老夫人連忙道:“快,快叫人去找!”
“慢著。”方丈攔住老夫人,“後山的石洞有近百個,不知夫人說的是哪一個?若是挨個找過去,怕是要花費好幾天。”
聞言,老夫人和蘇宜玉再度焦灼起來。
秀秀也說不清具體的位置,隻能大致描述,見方丈一頭霧水,她便道:
“我帶人過去找。”
此話一出,不但方丈,便是老夫人都一愣。
這座寺廟原是崔家出錢修建,方丈更是一路看著崔道之長大,崔道之讓家人住過來時,方丈便明白他此舉是何目的。
朝中局勢不明,他深怕長安動亂,會牽連到家人,故此,特意將他們安排在此,躲避風頭。
老夫人對此更是心中門清,還特意將其中利害關係講給秀秀和蘇宜玉,讓她們這些時日待在寺中不要出去。
“你……”老夫人看著秀秀,張了張口。
秀秀以為她不放心,便道:“老夫人放心,大姑娘多半隻是出去玩兒,我定會找到的。”
說著,便行了禮,抬腳離去。
“哎——”老夫人朝她背影抬了手,半晌,對身後李婆子道:“派去通知二爺的人回來了麼?”
李婆子為難道:“去了,可是今日城門不知何故,關的比平日裡早半個時辰,咱們的人沒進去。”
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過,但老夫人卻覺得哪裡不對勁,對李婆子道:
“多派人跟了她去。”
李婆子知道老夫人口中的‘她’指的是秀秀,點頭:
“老夫人放心,不會出事的。”
-
崔道之留下的府兵雖多,但如此一來,便不免分散,秀秀接過身旁人手中的火把大著膽子往後山走,山路崎嶇,又是秋夜,濃重的山霧沁在身上,難受得緊。
秀秀攏了攏身上的大氅,小心避開崎嶇的石頭。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才找到那個山洞,然而洞中卻空無一人,眾人找了又找,卻始終沒有察覺到崔茹的蹤跡。
慢慢的,秀秀忍不住將袖中手攥緊。
沒有……難不成崔茹不是跑出來玩兒,而是——
“夫人——!”
忽然,身後的府兵高聲喊道:“找到大姑娘了!”
秀秀心頭一鬆,連忙從山洞出去,跟著府兵,在臨近山洞不遠的一棵樹下發現了崔茹。
火光一照,隻見她滿身都是樹葉子,凍得發抖,崔茹看見秀秀,眼淚‘唰’的一下流下來,伸出手讓秀秀抱。
秀秀將火把交給一個府兵,將她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道:
“不怕,茹兒不怕……我帶你回去。”
說著,便抱起她往回走,然而剛行兩步,便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耳邊飛過,帶起一陣冷風。
下一刻,方才接過秀秀火把的那個府兵應聲倒地。
“有埋伏,滅掉火把!保護夫人和大姑娘——!”
頃刻之間,火光儘熄,眾人護著秀秀和崔茹往山洞裡跑,然而埋伏之人似是早料到他們的路線,霎時間,數十根箭矢齊發,隻餘下三個府兵活著。
黑暗中,秀秀聞見濃重的血腥味,她緊緊將崔茹護在懷裡,手開始下意識顫抖。
彆在這時候發病,彆在這時候……
秀秀努力控製自己內心的恐懼,跟著府兵跑,然而找了崔茹大半日,她早已失了力氣,很快被一塊山石絆倒。
“夫人——!”
兩個府兵去同人打鬥,隻餘一人護在她們身邊。
秀秀呼吸沉重,儘量叫自己冷靜下來,她將崔茹交到那個府兵手中,道:“抱著大姑娘走!”
“夫人,你——”
“走!”秀秀道,“還有兩個人護著我,你不將大姑娘帶走,我們都得死,快走!”
那些人早就埋伏在這裡,卻沒對崔茹動手,很顯然,他們的目標,是她。
那府兵也明白了這一點,但還有猶豫,秀秀抓起飛入身旁土裡的一根長箭抵在脖頸處,壓低聲音:
“走!”
府兵咬牙,抱著崔茹轉身離去。
秀秀緊緊抓著手中長箭,爬起來,開始往相反的方向跑。
那些人想追,卻被剩下那兩個府兵拚死拖住。
一個領頭的黑衣人一刀砍下抱住自己雙腿的府兵的手,“他奶奶的,追!要活的!”
然而半柱香過去,還是沒找著人,這茫茫夜色,在山裡找一個人可不容易。
領頭黑衣人拉下麵罩,往地上啐了一口血:
“找到人,否則過了今晚,咱們也不必活了!”
“是!”
“大人!”屬下送來一枚荷包,“多半是那女人身上掉下來的。”
黑衣人垂眸看了看,“把這東西送到主子府上去,讓主子定奪。”
“那大人……那女人還抓麼?”
“抓,她可是咱們大將軍的寶貝心肝,有她在,不怕那崔道之不乖乖聽話,沒了他的阻撓,主子便大業可成。”
“可……崔道之那樣的人,會為了一個女人斷送性命?”
他們跟崔道之交過手,那個人可是冷血無情得很。
其實領頭黑衣人也不大相信,再怎麼寵著,不過一個女人而已,哪裡能跟權利性命相提並論,但主子的話,自有他的道理。
“照做便是。”“是。”
此刻,在他們腳下隻有一個半大孩子大小山洞裡,秀秀努力縮著身子,捂著嘴,儘量不讓自己發出聲來。
可是身體對於黑暗的恐懼,讓她的牙齒不停打顫,秀秀狠了狠心,咬破舌尖來保持清醒。
他們口中的主子是誰?大業又是什麼?秀秀此時已經沒有心思去猜,倘若可以,她隻想告訴那些人:
即便他們當真抓了自己,崔道之也不會來的,更不會乖乖聽他們的話。
他早就布置好了一切,隻是在等待一個時機,枕下的那半塊虎符,還有他在睡夢中透漏的隻字片語,都表明著他在計劃著什麼。
崔道之是個合格的當權者,他不會為了任何一人破壞自己的計劃。
可是這些,那些人不知道。
天黑個徹底,臨近冬日,山裡的夜冷得出奇,秀秀在高度的緊張下,竟然沒有昏迷。
她努力縮著自己的身子,讓自己隱沒在茫茫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