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丞頓了一頓,打量了下崔道之的神情,見他隻靜靜坐在那裡,不發一語,這才大著膽子接著開口。
“……此次把脈,臣察覺娘娘鬱結於心,且有積重難返之勢……”
崔道之‘騰’地一下起身,看著太醫丞,臉色陰沉得厲害。
“你說什麼……”
太醫丞急忙磕頭:“臣不敢撒謊,上次臣替娘娘把脈時,娘娘脈象並不明顯,可是這次……臣鬥膽,敢問娘娘近日言行可有什麼不尋常?”
崔道之聞言,看向裡間。
他開始回憶起這些時日她的一言一行,抿起了唇。
她報複他的那些行為,算是不尋常麼?
他不知道。
他隻知道,自己在秀秀那裡,似乎被分成了幾段。
二哥哥,崔道之,還有……陛下。
崔道之走到太醫丞跟前,神色不明,“有什麼話,照實說。”
太醫丞戰戰兢兢,“……是,依臣之見,娘娘她……從前腦後之傷複發,怕是記憶受損,昏昏沉沉,不認得人,若是長此以往,於娘娘的身子無益……”
他用詞已經十分謹慎,卻還是叫崔道之臉色一變。
太醫丞將頭垂得更低:“臣的意思是……娘娘因為心中鬱氣而引發舊傷,若放任下去,不但會影響皇嗣,更有甚者,會影響娘娘自己的性命……”
“臣縱使開再多的藥方,也隻是治標不治本,要想徹底治好娘娘,還是要了結娘娘心中鬱氣,方為妥當。”
崔道之嗓子眼裡似乎被什麼東西堵著,有些呼吸不上來。
原來,她這些日子不是在報複他,而是當真生了病。
鬱結於心……
她心中的鬱結是什麼,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明白。
燭光不斷閃動,崔道之的臉隱沒在陰影裡,有些晦暗不明。
仿佛過了數百年之久,崔道之方才開口:
“用儘你們畢生所能,務必將皇後醫好,下去吧……”
他似乎有些疲憊,說完,便起了身,卻沒有往裡間裡走,而是穿著月白寬袍寢衣走了出去。
已經快入冬,冷風將他的衣袍吹得颯颯作響,月亮高高掛在天上,同他在端州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一切好似都沒變,可是又像是全變了。
宮燈照耀下,天空開始飄起片片雪花,身後的內監舉著大氅跪在地上。
“陛下,陛下——!下雪了,外頭冷,您好歹把大氅披上……哎?陛下——?”
他話還未說完,便瞧見崔道之已經抬腳離去,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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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道之跪在佛堂,身影單薄,自秀秀有孕以來,朝堂的事和秀秀的事,一起壓在他身上,壓得他更加沉默寡言。
太後一步步進來,在他身邊停住,將方才宮人拿著的那件大氅披在他肩上。
“孩子,你在求什麼?”
他從前,從不相信神佛一說。
求什麼?
此時連崔道之自己也有些許迷茫。
半晌,他緩緩張口:“求她快樂,平安。”
他已經不再想著她能一直待在他身邊,隻求她無事,平安就好,可是他卻好似一直給她帶來痛苦,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太後手撫上他肩膀,歎了口氣。
“太醫都跟我說了,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崔道之不語。
太後拍拍他的肩膀,將手收回去,“你們還年輕,未來還有好幾十年的路要走,放過彼此,對你們兩個都好。”
說完這句,她便不再多言,扶著李嬤嬤的手離開。
在她走後,崔道之無聲地緩緩張口:
“娘,我舍不得。”
他舍不得秀秀,可是舍不得又能怎麼樣呢,與之相比,他更不能忍受秀秀出事,光是想想,都覺得手腳冰涼。
其實,他們從一開始就是錯的,一切都是他在強求而已……
崔道之一直在佛堂裡跪到天亮,等到出去時,外頭銀裝素裹,已經換了一番天地。
他問了秀秀的情況,得知她如今正安穩睡著,便點了點頭,不再作聲,隻是如常般換衣上朝。
等到回來時,他沒有像往常般乘坐轎攆,而是一步步走往秀秀的寢宮。
茫茫大雪裡,崔道之走得極慢,靴子陷在雪地裡,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秀秀踩著雪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
“二哥哥,下雪啦,新年好呀。”
崔道之抬頭,隻見一片銀白之中,有點點紅牆綠瓦顯現出來,殿宇高聳,代表皇權的無上榮耀。
這裡是皇宮,那個兩人一起生活的小院子早就隨著時光遠去了。
一炷香的路,崔道之走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待到到了殿門口,他站在那裡,不知在想什麼。
“陛下?”身後的宮人在提醒他。
崔道之垂眼,抬腳進門,繡著金龍的黑靴踩在毯子上,落地無聲。
秀秀已經醒了,正在宮人的幫助下用膳。
她看見他,兩人對視,一時相顧無言。
崔道之等她用完膳,宮人都下去了,才坐在拔步床上,拉著秀秀的手問她:“還好麼?”
秀秀點頭:“好,孩子還在,陛下不必擔心。”
崔道之不知心裡是何滋味,他抿了抿唇,點頭:“我不擔心。”
他的手很涼,深怕自己會冰著她,卻還是緊緊拉著她的指尖不放手。
屋裡的銀炭‘劈啪’一聲響。
崔道之終於鬆開秀秀的手,將頭轉過去,看向屋內的屏風,沉聲開口:
“……我同意了。”
秀秀看著他,問:“同意什麼?”
“同意……等生下這個孩子,便放你走。”
秀秀一愣。
崔道之仍舊看著那扇屏風,語氣平和。
“秀秀……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