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兵部,正經曆著一日一小次三日一大次的冰凍氣氛。
以兵部尚書肖兵為首,一乾兵部官員按官職大小整齊排成三派,一個個蔫巴著臉,如喪考妣,沒一個敢直視長案後年輕侯爺肅殺銳利的眼神。
起因是昨夜當值的一名官員貪睡,沒能及時把來自西南府的一封加急軍情及時呈遞到內閣。根據信中所報,有一股身份不明的悍匪,在兩日前的一個夜裡冒充朝廷軍隊闖進了南疆苗人聚居的寨子裡,縱火搶劫,打死打傷許多無辜百姓,蓄意挑起苗寨和朝廷的矛盾。
當年昌平帝為安順王駐守西南時,整整耗費三年,才徹底收服以苗寨為首的南疆八十三寨,穆朝南境邊防也因此得到極大鞏固。苗寨在南疆百姓中威望極高,如果苗寨與朝廷離心,南疆必會大亂,南境也岌岌可危。
根據西南府官員在信中所報,那些“悍匪”輕功極高,使的武器也是一種十分罕見的柳葉刀,與當地悍匪常用的寬背刀根本不是一路。據一位僥幸活下來的苗寨青年供述,“悍匪”的臂上,刻著蠍子、蜈蚣、蛇、壁虎、蟾蜍五毒圖案,而“端陽日,五毒出,懸艾辟邪”恰好是穆朝才有的習俗。
幕後主使者的目的,可以說就差寫在臉上了。
肖兵如芒在身的立在最前麵,心裡後怕不已。幸好今早有另一名下屬及時發現了此事,否則任由這封急報埋沒在雪片般堆積的案牘裡,等南境真出了事,他和整個兵部可就真成了屍位素餐、誤國誤民的罪人。寒窗苦讀這麼多年,如果真落得個遺臭萬年的名聲,他如何有臉去見他們老肖家的列祖列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空氣仿佛凝成了粒的冰渣子,一層層堵在喉腔之中,壓得人喘不過氣。這種一人犯錯整員連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尤其是對吳將軍這種年紀大了、站得久了就容易腿抽筋的人。他不明白,他一個隨時可能被當做小□□滅掉的倒黴炮灰,自家的事還管不過來,緣何還要和這些二皇子黨的同僚們共沉淪。
衛昭麵若冰霜的坐在長案後,一雙狹長鳳目始終盯著急報中的那句話:“悍匪臂上紋有蠍子、蜈蚣、蛇、
壁虎、蟾蜍五毒圖案,五毒首尾勾連成環,環繞手臂兩圈。”
衛昭的長相本就屬於那種銳利藏鋒的俊美,此刻下頜線條緊繃著,薄唇抿成一線,眼神亦如盛在墨色杯盞中的酒液,泛著幽幽森冷光澤,使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把雪亮的刃,讓人不自覺的就想退避三舍,以免遭遇血光之災。
黑色的蠍子,血色的蜈蚣,青色的蛇,灰色的壁虎,紫色的蟾蜍……首尾相連的刺青圖案印在一條乾瘦皺巴、表麵猶如老樹死皮的女人手臂上,像是一條寫滿惡毒咒文的鎖鏈。鎖鏈的末端,則連接著五根同樣皺巴老化的手指。
“小心肝,是不是很痛苦,很難受。”
“彆怕,讓本宮來好好疼一疼你,本宮也跟你一樣難受。”
女人的怪笑聲充斥在熏著甜膩歡情香的紅羅帳裡。乾黃稀疏的頭發,鬆動脫落的牙齒,爬滿皺紋的臉,渾濁凸起的眼球,共同組成一張麵目可憎縱欲過度的臉。
衛昭錯目,及時斬斷那根將要牽引出某些不愉悅往事的導火線,自長案後慢慢抬起頭。他眼中冰寒尚未徹底消去,眼角甚至還有幾縷戾色殘留。
站在最前頭的肖兵首先被晃了下眼。
“侯爺……”
肖兵硬著頭皮開口,因為太緊張,感覺聲音都不是自己的了。
“此次的事,都是下臣禦下不嚴之過,下臣願意接受任何處罰。”
這樣的請罪之詞,於肖兵這樣的官場老油條來說幾乎都是腹中常備、信手拈來,能一口氣說個三大段都不帶大喘氣的。
衛昭一哂,道:“肖尚書。”
肖兵不自覺就挺了挺肩膀:“下臣在!”
衛昭目光刀子般凝在這個老狐狸身上,道:“你是不是覺得,作為被無能下屬無辜牽累的上司,隻要不是謀逆叛國的大事,隻要認錯態度好,即使不作為,即使偶爾犯一些小錯,即使在得知消息後反應遲鈍了一些,朝廷也不敢真拿你怎樣,至多罰幾個月俸祿而已。而區區幾個月的俸祿,對於在老家擁有數百畝良田的你,又何足一提,對不對?”
肖兵像是被人突然扼住喉嚨一般,那張端正的國字臉先是漲紫充血,繼而又煞白失色。如果仔細看,還能看到他額角閃動的細
密汗珠。
兵部大堂的氣氛再度冷凝到冰點。
感覺到下屬們或鄙夷或懷疑的目光已在自己身上逡巡,肖兵艱難無比開口:“下臣老家那些田……”
“本侯知道,你老家那些田都是族中子弟通過正常交易手續購得的良田,並無強占民田一說。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好好的良田,為何靠地吃飯的老百姓自己不種,反而要心甘情願的低價賣給你族中子弟?”
仿佛有什麼極可怕的東西呼之欲出,肖兵一下失神,麻木的滾動了兩下喉結,喃喃自語道:“可下臣囑咐過他們,下臣明明再三寫信囑咐過他們……”
“本侯可以相信你的苦衷,可律法不會。若你族中子弟真仗著你的名號與當地官府勾結,強占民田,即使你不知情,也要為此付出慘痛代價。因為你明知隱患存在,明知陛下對官商強占民田深惡痛絕,卻沒能夠嚴厲約束族中子弟的行為。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你兵部的下屬。”
“自你擔任兵部尚書,兵部漏報軍情已非一次,出事後,你認錯倒是極順溜,卻從不細究隱患根源,加以斧正,任由同樣的蠢事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陛下仁慈寬厚,是為了激勵爾等勤勉辦事,大膽施展手腳,而不是讓爾等像倉鼠一樣擠在這大堂裡啃噬皇糧!”
“肖大人。”衛昭掃視一圈,目光所過之處,眾官員折掉的高粱稈子一樣,齊齊垂下頭。衛昭最終依然把視線釘在肖兵身上,麵若寒霜:“你可知那‘悍匪’臂上的五毒圖騰來自何處?”
肖兵茫然。
衛昭從牙縫中擠出三字:“南詔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