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帝是個節儉的皇帝,繼位以來十分以身作則,宮殿獵苑能沿用先時的儘量沿用先時,飯食每頓四菜一湯,常服每季十套,宵衣旰食,兢兢業業,一心都撲在政務上,所有與聲色犬馬沾邊的東西,他都鮮少有興致,更何況像遛貓逗狗養兔子這種京中紈絝弟子才敢乾的事。
除了節慶時引著後妃皇子們來獸園遊賞玩樂,私下裡,昌平帝從未踏足過獸園。因而獸園接到接駕消息,頗有一種受寵若驚的陣仗,從內官、掌事到普通雜役,從上到下皆擺足十二分精神,專用來夜裡照明的六角宮燈被小內侍們用竹竿高高挑起,掛了一串又一串,依廊附壁,燦燦生輝,直把整個園子都照的亮如白晝。
聽說陛下此行是為了挑兔子,內官和掌事們也自然而然的以為,陛下是要為太子殿下挑選一隻中意的兔子。
“這個園子裡養的是琉月兔,是波斯國進貢來的一種兔種,因眼似琉璃而得名。中間園子裡養的是時下最風行的公主兔,玲瓏可愛,好喂養,體型好看,很適合托在掌間觀賞,因而又名‘掌中兔’,再往前的園子裡養的是一種體型更小的鼠兔……”
內官躬身走在最前麵,幾乎把腰彎到了地上,逐個園子介紹過去,並偷偷觀察陛下身邊那個雪袍少年的反應。
這兩日宮中風雲變幻,作為一名以取悅各宮主子為職責的獸園掌舵人,這位內官也隱約聽到點風聲,原來貓嫌狗不待見的前朝小太子因為在紫霞觀助定北侯捉拿逆賊立刻功,現在格外受定北侯的青睞和愛護,一副要鹹魚翻身的征兆,連陛下都對其刮目相看,不僅親自接入承清殿養傷,衣不解帶的照顧,還特意吩咐禦膳房每日專門為太子做燕窩參湯等大補膳食。
內官本來還摸不準這消息的確實性,但親眼看到素來不踏足獸園的皇帝陛下竟然親自帶著小太子來獸園選兔子,內官幾乎第一時間打通了任督二脈。
就說陛下看小太子時的眼神,那滿滿的愛意簡直要溢出來了,根本不可能作偽。
昌平帝對養兔子其實半點興趣也無,純粹是為了討好自己的太子才臨時想了這麼一招,走馬觀花的
逛了一圈後,昌平帝就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糊向身邊的少年:“這麼多的兔子,真是看得朕眼花啊。太子替朕相相,哪隻最漂亮最好養活?”
穆允並不怎麼想搭理便宜父皇的抬了抬眼皮,扭過頭問:“哥,你覺得呢?”
莫名其妙被拉來做陪客的穆肇:“……”
因為成功擊殺了刺客,昌平帝對這個明事理拎得清的侄兒的好感度又上了一個新的等級,昌平帝沒有急著軟禁穆肇,而是讓他暫住在宮裡,準備等敬王一案塵埃落定後再給穆肇安排一個穩妥的去處。
經過兩日錘煉,穆肇對自家拖油瓶的厚臉皮和黏糊勁兒也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比如現在可以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聽對方叫自己“哥”。
穆肇對養兔子更沒興趣,甚至覺得那是在浪費生命,於是不走心的隨手一指:“那片似乎還不錯。”
內官立刻在旁邊跟著溜須拍馬:“世子好眼光,那片是赤月兔,圓潤可愛,眼睛紅如寶石,是極名貴的一種兔種。”
立刻有懂眼色的內侍在前麵提燈引路。昌平帝隔著圍欄往裡一望,隻見一叢叢不知名的青草間你挨我我挨你的擠著一堆毛色雪白、眼睛紅如赤月的小兔子,的確很惹人喜愛,便讓穆允和穆肇去挑。
穆允趴在圍欄上,雪袖垂落至膝,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那些紅眼睛的小兔子,不由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宮中某次宴會之後,武帝領著他的後妃和皇子公主們來獸園遊樂,聽說園中新進了一批紅眼睛的赤月兔,一群少年少女都特彆好奇,推推擠擠的都要拱著往前看兔子。他裹著厚厚的披風站在最外麵,聽他們歡聲笑語,也忍不住踮起腳望了望,卻什麼也沒有望見。他與他們,就像是站在光明與黑暗的兩端,那些熱鬨繁華,總是離他很遠,即使咫尺距離,於他也是海角天涯。以至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那人頭攢動而唯他一人被孤立在外的場麵都時常如水銀一樣壓迫著他心臟,令他備受壓抑,喘不過氣來。也因此,他一直都不喜歡呆在人多的地方,對以各種名義舉辦的宮廷宴會尤為厭惡。
“沒眼力價的東西,陛下和太子殿下駕到,還不快出來迎接!”
內官尖細高吊
的嗓音將穆允從發呆的狀態中拉出。
正在園子裡勞作的幾人慌忙丟下手中工具,魚貫出園,在道上跪成一排,叩頭行禮。
獸園的規矩昌平帝是知道的,凡在裡麵勞作的都是因罪發配來的罪奴,昌平帝擺擺手,正要命他們退下,跪在最末的一人忽抬起頭。
隻見那人蓬頭垢麵,身上穿著件灰色獄服,臟兮兮的早辨不出本來麵目,昌平帝一時沒認出:“你是……”
那人目光激動顫抖,像是餓了三天三夜的狼突然看到食物一樣,手腳並用的就朝昌平帝爬了過去:“皇帝表哥,是臣弟啊!”
昌平帝委實驚了一下:“穆真?”
“是臣弟!臣弟叩見皇帝表哥!臣弟日日盼,夜夜盼,做夢都在盼著皇帝表哥過來啊!”
穆真鼻涕一把淚一把,大有要抱著昌平帝大腿大哭一場的架勢。
“皇帝表哥,你快救救臣弟吧!”
“宗律庭那幫狗奴才欺人太甚,不僅打臣弟罵臣弟,還給臣弟吃餿飯喝臟水,臣弟真的待不下去了哇……”
“臣弟知錯了!臣弟真的知錯了!求皇帝表哥放臣弟回家吧!”
穆真殺豬般的慘嚎響徹在園內,和以往錦衣玉食前呼後擁的公子哥模樣判若兩人。昌平帝也沒料到宗律庭管教人的手段如此厲害,短短半月時間就把人折騰成了這副樣子,想起這陣子以老長寧王為首的宗親的確消停很多,心裡倒難免動了那麼一點點惻隱之心。
“你先……”昌平帝剛要開口,旁邊忽傳來兩聲柔弱的咳嗽聲。
昌平帝頓時顧不上穆真了,扭頭緊張的問立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少年:“太子怎麼了?”
穆允捂著心口,麵色蒼白,皺眉道:“好大一股臭味,兒臣胃裡有些惡心犯嘔。”
穆肇拿手扇了扇,語氣惡劣的朝那名內官道:“太子殿下有傷在身,聞不得這些醃瓚玩意兒,你們是怎麼當差的!”
內官嚇得噗通就跪了下去。
昌平帝本來沒注意,經穆允和穆肇一提醒,發現空氣裡果然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屎臭味,且是夾雜著某種動物糞便味道的屎臭味,不由臉一沉,龍目含怒的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