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散完朝,昌平帝終於踏入鳳儀宮,去看被他以“養病”的名義幽禁的紀皇後。
殿內傳來一陣脆亮的劈裡啪啦聲和婦人斥罵聲,繼而是宮婢嚶嚶請罪聲。
幽禁兩日,昌平帝不聞不問,仿佛忘記了這個地方一般,恐慌和不甘的雙重壓迫下,紀皇後已不再維持端莊大度的皇後氣度,她變得暴躁、刻薄、易怒,宮人們無不怕她,無不戰戰兢兢,縱然如此,亦難免被痛罵責罰的命運。
昌平帝走進殿內,擺手命宮婢退下,向來寬厚仁慈的帝王,此刻卻目光冰冷的望著殿中披頭散發的婦人:“皇後,看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你是皇後,不是大街上的瘋婦!”
紀皇後目中閃過慌亂,似是沒料到自己這副情態會被皇帝看個正著,她手忙腳亂的整理衣裳和滿頭蓬亂烏發,但整理到一半,動作忽又一頓,抬起頭,目光蒼涼含恨的直視皇帝:“臣妾也曾是婉靜知禮、飽讀詩書的翰林之女,臣妾也曾朝采花露,暮摘扶桑,滿心甜蜜的為心愛之人烹茶煮飯,陛下捫心自問,是誰將臣妾逼到這一步的?”
“是陛下您啊。”
紀皇後聲音忽然尖利起來:“您娶了臣妾,可新婚之夜,卻在臣妾耳邊念著段柔的名字!陛下您知道,臣妾當時的心有多痛有多恨多不甘嗎?臣妾戀慕了您那麼多年,縱使文帝爺厭棄您,臣妾也義無反顧的嫁給您,追隨您到西南蠻荒之地,再苦再累,臣妾從未有過怨言。後來我們的孩兒出生,武帝因為忌憚您,下詔讓我們的孩兒入帝京為質,臣妾縱使千般不舍,也將雨潤奉獻了出去。可憐雨潤小小年紀,在帝京無依無靠,竟被人惡意設計調進湖裡,落下心悸之症。為了陛下,臣妾和雨潤犧牲了那麼多,可陛下是如何對待我們母子的?陛下一心要讓您和段柔那不倫所出的私生子坐穩皇太子之位,雨潤在您眼中,自始至終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棄子!”
殿頂上,衛昭略皺了皺眉,撈起還專注趴著偷聽的雪袍少年,道:“要不彆聽了吧。”
怪難聽的。
今日散朝後,聽說昌平帝要來鳳儀宮探望紀皇後,小家夥便迫不及待的纏著自
己帶他過來,說想聽一聽自己生母的事。
他料定,昌平帝和紀皇後這次見麵必會牽扯出許多陳年舊事。
在乖徒兒麵前,衛侯向來是沒什麼原則的,於是和羽林軍打了個招呼,就帶著少年提前藏在了殿頂上。可現在見紀皇後說話如此惡毒難聽,衛昭擔心小家夥受不住,便有些後悔。
然而他的這個小家夥顯然比他預料的要堅強得多。
“師父放心吧,從小到大,比這難聽十倍百倍的話我都聽過,我不會在意的。”
少年匆匆說完,便從衛昭臂間掙出來,又迫不及待的趴到瓦片上的一處黑洞偷聽去了。
這實在不是穆允為了安慰衛昭故意編的話,而是確確實實,自他記事被丟入諦聽起,心理病態而扭曲的武帝便特彆喜歡把他自己那一套陰暗怨恨的思想一股腦兒灌輸給他,並不遺餘力的用儘惡毒言語來形容他那不負責任的生父與生母,好教他絕望。所以在這方麵,穆允可以說有極強大的免疫力,紀皇後那一句“不倫所出”,根本連他心裡的一星水花都掀不起來。
穆允隨口一說,衛昭卻上了心,不由想,真是冤孽,這小家夥怎麼總能招他心疼,這教他以後得花多大力氣才能疼回來。
感歎完,衛昭隻能捏著鼻子,陪乖徒兒繼續聽牆角。
殿內,麵對紀皇後的激烈指摘,昌平帝卻依舊平靜的猶如冰山,以致於紀皇後看到皇帝的反應之後,都震驚於皇帝的冷情與淡漠。
“他不該是這樣的人啊!他應該愧疚,他應該懺悔啊!”紀皇後在心裡尖叫。
“皇後是不是覺得朕無情,朕冷漠。”稍頃,昌平帝麵無表情的說出了紀皇後心中所想。
“皇後口口聲聲隻說旁人逼你,皇後難道就從來沒有反思過自己的所作所為麼?是不是在皇後心裡,隻要是皇後戀慕彆人,彆人就一定要毫無條件的戀慕你,彆人倘若不娶你,而戀慕其他女子,便是忘恩負義。當年的事旁人不知,皇後自己卻是知道的,自始至終,朕從未想過娶你啊。”
“是你自己以死相逼,還故意讓人將消息散播到武帝跟前。當年朕那兄長一心想要斷絕朕與柔兒之間的情誼,所以才下旨將你賜與朕為妻。你所作
所為,連你的父母兄長都深以為恥,所以他們才斷絕與你的關係,自此辭官避世。你所謂的‘義無反顧,一路追隨’,可是朕之錯?朕可有逼迫你半分?朕是無法將心給你,可朕捫心自問,自成親以後,朕給足了你正妻的顏麵,從未虧待你半分。你呢?你卻猶不知足,你背著朕,偷偷進宮去看柔兒,把你我成親的消息告訴她,還編造謊言,在她麵前訴說朕對你如何柔情蜜意,害柔兒大受刺激,流掉了腹中胎兒。你可知,那一胎,根本不是武帝血脈,而是朕真正的長子!”
紀皇後終於顫抖抬頭,難以置信的望著昌平帝。
昌平帝目中終於露出痛色:“因為你的所作所為,柔兒整整恨了朕三年!若非三年後朝賀,朕設法與她見了一麵,她隻怕到死都在恨著朕。可縱使如此,朕依舊沒有虧待你呀!你說朕不在乎雨潤,把雨潤視作可有可無的棄子,皇後,你好好想想,當年雨潤究竟為何會落水,究竟為何會患上心悸之症!”
紀皇後麵孔雪白如末日日光,隱隱透出氣數將儘的慘淡。
“那還不都是因為你!”
昌平帝伸出一指,顫抖著指著自己的發妻:“就因蘇青誕下了驍兒,你看驍兒日漸茁壯,你見朕與驍兒父子親厚,你心生嫉妒,又多年無所出,於是偷偷托人送信給千裡之外被困在空中的雨潤,讓他檢舉自己的父親和端惠皇後利用朝賀機會私下見麵,以此在武帝跟前討個恩典,讓武帝直接冊封他為世子。”
“皇後,你何其喪心病狂!你可知因為你這舉動,朕與柔兒的第二個孩子,遭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本可以好端端當個武帝血脈,安樂無憂的長大的,而柔兒,也不會在誕下太子後突然暴死。可恨朕當年不知真相,還一直以為那是個意外。”
“可憐雨潤,小小年紀,就要為你這個母親的行為付出代價!你也不用腦子想想,武帝那樣剛愎自用的人,怎會容易彆人拿這種事羞辱他威脅他。可惜啊,你是不會有那個腦子的,你隻會把自己的所有不幸都歸咎到他人身上,你更加瘋狂的嫉妒,報複,你覺得雨潤身子弱,你擔心其他後妃所生的皇子會威脅到雨潤,你於是和那
道士勾結,害死了一個又一個龍胎,還在那道士的精密布局下,順水推舟的把這些都嫁禍到太子頭上。”
“朕早就告誡過你,不要逼迫雨潤,要愛護他,鼓勵他,讓他找到自己努力的方向和真正的價值,可你是怎麼做的,你日日疾言厲色,隻知刺激他,隻知拿其他皇子和他比,你讓他漸漸變得和你一樣,心胸狹窄,嫉妒,好勝心強,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皇後,時至今日,你還覺得自己冤枉,自己無辜,是朕逼你至此麼?”
殿內出奇的靜,一時塵囂可聞。紀皇後雙目呆滯了片刻,茫茫然不知所在,昌平帝的每一字每一語,都如驚雷在她心頭炸起,將她二十多年的愛和恨都炸得支離破碎。她崩潰著,膝行至皇帝身前,抓著他的衣角哭泣:“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臣妾的本意,臣妾是愛陛下的呀。”
然昌平帝已對她失望透頂,隻毫不留情的將衣袍從她手中抽出,冷冷道:“皇後,如果這就是你的愛,恕朕承受不起。”
“從今往後,你就在這鳳儀宮裡,好好念你的佛,好好反思你的所作所為吧。朕會把所有宮人都調走,讓你安安靜靜的麵壁思過。”
“朕以後,再不會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