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是自己的臉。
但臉上的神情很陌生。
還有少女身上的服飾……
跟想象中繡有暗紋的高檔絲綢不同,那條裙子,就是件最普通、最粗糙的布裙。
甚至在月光下都能看出,那種深淺不一的灰色不是有意染成的特殊色澤,隻是被灰塵沾染的汙漬。
除此以外,少女的裙擺上、鞋上、甚至她的手和臉上,都有斑斑血跡——不詳的暗紅色,讓沉默不語的少女,顯出幾分鬼魅。
這是,五百年前的她?
不同於已經遮掩好神情、矮身行禮的莉莉絲等人,作為旁觀第三者的艾爾莎眉頭皺得更深。
自己剛成為血族女王時是這個樣子的嗎?
這麼地狼狽,這麼地……不安?
盯著少女臉上努力遮掩、卻仍然很明顯的驚慌,艾爾莎對自己感到不滿。
也是直到此時,她才開始真正明白,為何在場的三位公爵、甚至那九位侯爵,互相傳遞的眼神都是“不滿”
——他們並不滿意這樣一位形容狼狽、惶惑不安的新王。
——讓如今的艾爾莎看來,她自己也不甚滿意。
無論如何,在簡單的幾句交談後,魯伯特和其他貴族血族還是遵循傳統,將新任女王迎回了城堡。
隻是剛一脫離新任女王的視線,以魯伯特為首的血族,就開始出聲表達他們的不滿:
“為何阿德萊德陛下會選擇這樣一位繼任者?”
“不是貴族,不是血族……她隻是一個普通人類,一個平民丫頭。”
“看那樣子,不要說王者氣度了,連半分貴族氣質都沒有。”
“一周後的繼任典禮真的要如期舉行嗎?”
……
…………
七嘴八舌的討論聲裡,三名公爵始終沉默不語。
最後,還是穆爾先一步轉身離開:“隨便吧。要是繼任典禮真的如期舉行,我再過來。”
這段記憶的主人、也就是魯伯特,則看向左手邊的女大公:“莉莉絲大人,您怎麼看?”
莉莉絲閉上眼:“她是阿德萊德陛下的選擇……既然是阿德萊德陛下的決定,”她睜開眼,無論是眼神還是表情,都像是冰雕一樣,“我就會支持。”
“讓血仆們開始準備繼任典禮吧,我去通知其他人。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魯伯特大人。”丟下這兩句話,莉莉絲也離開了。
最後,留在城堡中的隻有魯伯特這一位大公。
麵對其他貴族血族的視線,艾爾莎聽到魯伯特慢吞吞的嗓音:“我會找人教授新王禮儀,不會讓她在繼任典禮上出糗。”
“不是。魯伯特大人,”一名侯爵血族忍不住質疑,“我們真的要接受這樣一位女王?一個渾身流著下等人的血、說不定連字都不認識的……”
剩下的話被魯伯特一個手勢製止了。
“好了。”老人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阿德萊德陛下都已經做出了決定,我們就算不接受又如何?君主精血都已經在她的身體裡……”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
五百年後的艾爾莎知道這是為什麼。
因為她也發現了——
五百年前的自己,那位剛剛繼位的艾爾莎·梵卓,她並沒能吸收身體裡的精血。
這段記憶裡的自己,就像一個懷揣寶物的小孩子,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手裡有好東西,偏偏自己既無力守護好這個寶物,也不能徹底將其吸收。
按照君主傳承記憶中的知識,暫時沒被吸收的君主精血,會停留在心臟中。
隻要將心臟挖出,就能提取出其中的精血。
艾爾莎認為,這裡的魯伯特,是故意這麼說,也是故意在這裡停頓的。
果然,雖然魯伯特的聲音消失了,但周圍血族的眼神全都在閃爍。
有個彆性急的,甚至微微露出了變長的獠牙。
“……”
艾爾莎深吸一口氣,忍住衝去樓上警告自己的想法——
這隻是一段記憶,一場夢。
艾爾莎在心裡自我告誡。
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
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不僅做不了,還必須跟魯伯特綁定行動。
艾爾莎看著他遣散心浮氣躁的貴族們,又隨便找了個血仆,讓她去教授新王禮儀。然後,魯伯特自己也離開了城堡,坐上月光獸拉的一輛馬車,回到無底沼澤。
直到進入沼澤裡的洞窟,魯伯特才終於卸下了一路緊繃的表情,冷笑數聲,掏出一塊水晶壁石。
艾爾莎瞳孔一縮,沒想到魯伯特在這個時候,就已經跟教會有聯係了。
隨著金光的亮起,一張眼熟的黃金麵具出現在石壁上。
艾爾莎知道,這不是她曾經看過的那個黃金麵具人,至少麵具下的人不是同一個人。
畢竟是五百年前。
當時的大主教,跟現在的肯定不是同一個。
但無論麵具下的人是誰,他們都是教會的大主教,他們甚至擁有同一個名字——
“拉斐爾大人,”艾爾莎聽見魯伯特如此稱呼黃金麵具人,“您消息之靈通,簡直出乎我預料,竟然真的被您說中了。”
“那麼,魯伯特閣下,您的選擇是?”黃金麵具人的聲音溫和至極。
“我才是血族新王。”魯伯特一字一頓道,“我絕不會承認那個小丫頭!”
黃金麵具人輕笑一聲:“那我就等著您的好消息了。順便一提,東西我已經送到了您的血仆手中,希望您不會用到。”
魯伯特沒有回答。
隨即,水晶石壁上的麵具消失,恢複成了正常的半透明狀。
艾爾莎估計,黃金麵具提到的“東西”,應該就是保證魯伯特反叛失敗後活下來的依據。
雖然那位大主教那麼說,但魯伯特最終還是使用了。
魯伯特通過得自教會的物品活下來了,那其他血族呢?
艾爾莎心中隱隱有了猜測。
夢境中,一周的時間眨眼就過去了。
明天就是艾爾莎·梵卓的繼任儀式,魯伯特卻已經找過穆爾,聯係上金龍,即將在今夜起事。
永夜領域上空的圓月依然那麼明亮,清冷月光下,跟隨魯伯特的血族及血仆很快就撞上了莉莉絲的手下。隨後,雙方開始大戰。
魯伯特跟金龍索爾負責圍攻莉莉絲,並在賣了索爾這個隊友以後,成功殺死了女大公。
莉莉絲隕落,剩下的血族新娘全部被魯伯特詛咒,索爾則拚著最後一口氣逃回了龍族位麵。
接著,魯伯特便跟己方這邊剩餘的戰力繼續向王城進發。
現在,艾爾莎知道當初玩家在荊棘堡壘裡發現的法師裝備是怎麼來的了。
那都是被同族殺死的血族所留下。
除了日光和光係法術是血族的天敵,同類造成的傷害對血族也是致命的。但後者並不常見,因為在血族傳統中,同類相殘是禁令。
現在,由於艾爾莎這麼一位打破傳統的血族女王,這條禁令也被破除了。
很快,叛亂血族便殺死了最後一部分支持新王的同族,跟在魯伯特身後,闖進了城堡中。
由於即將舉辦的繼任儀式,整個城堡門戶大敞,反而方便了這些叛徒。
艾爾莎跟在魯伯特身邊,和他一起步入大廳。
正是她和首測玩家見麵的那間正廳。
眼下,正廳裡鋪著地毯、擺滿鮮花以及一排排扶手椅。
這些本該是為繼任儀式準備的道具,現在卻用不上了。
那些本該坐在扶手椅中,為他們新王登基慶賀的人,正盯著王座上的少女,眼底綻放饑渴的光。
君主精血。
君主精血就在麵前這個少女的身體中。
隻要擒住她,挖出她的心臟,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有可能成為新任血族君王。
艾爾莎注意到好幾個貴族血族都在蠢蠢欲動,卻懾於最前麵的魯伯特,而不敢輕舉妄動。
讓他們奇怪的是,魯伯特自己也沒動。
這位老者外表的大公隻是定定望著幾十米外的少女,整個人僵硬如木。
背對著血色月光的少女站起身,膚色蒼白,瞳孔殷紅,身穿為儀式而趕製的華貴禮服。
艾爾莎看見了少女眼底殘留的淚光,看見了她臉上正在流逝的惶惑,也看見了最終代替惶惑的決然:“你們,都背叛了我。”
背對著艾爾莎的魯伯特顫抖起來,手伸進暗袋裡,那裡裝著得自教會的某件物品。
其他血族不如他的實力,自然感受得也沒他這麼清晰。
他們還以為這個少女,是一周前的她。
在場明白情況的,隻有魯伯特公爵。還有旁觀這段記憶的艾爾莎本人。
艾爾莎的頭在這個時候劇烈地疼了起來。
整個世界開始顛倒搖晃。
大廳穹頂下壓,地板隆起,兩旁的立柱和牆壁向中間扭曲。
一排排扶手椅在無聲中化作齏粉,裝飾用的鮮花也開始枯萎凋零。
艾爾莎一會兒覺得自己還站在魯伯特身邊,跟他一起抬頭仰望前方王座。
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正站在王座前,俯視這群叛徒,內心充滿悲傷和憤怒。
但無論是哪一個她,都在這個時候緩緩抬起右手。
他們將掌心麵朝這些叛徒,五根手指一根根收攏,喉嚨中溢出幽幽低語:“你們,這群,叛徒!”
叛徒就該死!
“啊啊啊啊啊!!!!!”
所有血族抱頭悲鳴,血色從他們的皮膚下湧現。
與此同時,整棟城堡都開始搖晃。
天旋地轉中,魯伯特轉身就往城堡外逃去。
他手中的一個物件散發出一股奇異的波動,這股波動竟斬斷了艾爾莎體內君主精血和這些子民血液的共鳴!
但除了一個魯伯特得以幸免,剩下所有血族皆在艾爾莎的握掌中化為了塵埃——
鮮血從他們的皮膚上滲出,在接觸到空氣的刹那,便化為無形蒸發。
隻剩下一具具皮囊迅速腐爛、破敗、粉化。
上千道人形接連崩塌,像失去模具的沙礫嘩嘩垮塌。
最後,這些落下的粉末就跟大廳中所有裝飾性的物件一起,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