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沂和楚錦瑤良久對視,他掩在袖下的手指,突然動了動。
楚錦瑤一直遺憾,多年前秦沂在城牆上,當著千軍萬馬射那一箭時她無緣得見,那其實是他們倆相識的契機。年輕氣盛的皇太子,剛剛回家的無名閨秀,還有對當時的她來說遙遠又神秘的皇帝和小齊後,這一箭將他們幾人的命運牢牢聯係起來。楚錦瑤雖然沒有親眼看到那時秦沂的英姿,但是想必,秦沂的箭術是很出眾的。
現在,楚錦瑤眼睜睜看著時光倒流,場景重現。一道寒光從秦沂袖子裡飛出,帶著烈烈風聲越過楚錦瑤鬢發,精準地插入挾持著她的太監心口。緊接著,秦沂身後那幾個內侍模樣的人也紛紛發難,看他們的目光和動作,哪裡是太監。
秦沂這是決意發動宮變了。而看那幾個假太監的表情,這恐怕是下下策。
楚錦瑤身邊的太監一個個倒下,而楚錦瑤站在原地卻毫發無損。剩餘幾個人終於反應過來,立刻便拔刀朝楚錦瑤湧來。楚錦瑤心裡又驚又駭,幾乎控製不住地發抖,這時她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氣,她蹭一聲拔下自己的簪子,反手便向自己看得見的、夠得著的地方紮去,也不管紮到的人是誰。簪子上喂了毒,威懾效果極好,僅是這片刻的功夫秦沂已經衝到楚錦瑤身邊,他攬住楚錦瑤的肩膀,楚錦瑤都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秦沂推到後麵的太監手中。
“帶太子妃走!”
楚錦瑤著急,衝著秦沂追了兩步,又被身後的侍衛不由分說地駕住:“殿下!”
秦沂沒有回頭。
楚錦瑤被倉惶送出乾清宮,乾清宮外麵的侍衛聽到不對,立刻到宮殿裡救駕,這時候秦沂藏在外麵的人也趁機發難,整個帝宮一片混亂。
楚錦瑤被迫跟著不知是太監還是侍衛的人跑,跑了一會,楚錦瑤實在撐不住,抱著肚子半軟在地。
玲瓏也趁亂跟了出來,她看到這一幕,慌亂大喊:“羊水破了,完了,太子妃動了胎氣!”
奉命護送楚錦瑤出來的人也慌了,他沒見過女子生產,看到這一幕,不由陣腳大亂:“這要怎麼辦?要不去和殿下請示?”
“不許去!”楚錦瑤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氣,近乎是拚勁全力大喊,“不許去分擾他的注意力。趕緊回慈慶宮,實在不行找附近的宮室,為今之計得趕快催產,要不然羊水破了太久,孩子會窒息而死。”
“可是……”侍衛猶豫,他是偽裝成太監跟著太子進宮的人,宮變發難本來是以防萬一,奈何太子還是動手了。站在一個男人的角度上,侍衛也能明白太子這樣做的緣由,但是太子起兵便是為了太子妃,現在太子妃受驚嚇早產,看樣子還很危險,這麼大的事,真的不告訴太子嗎?
“誰都不許去。”楚錦瑤額頭上冷汗一股一股冒,片刻就將頭發打濕,臉色更是蒼白如蠟,即便如此,楚錦瑤還是拚勁全力,堅持說道,“他現在不能分心,扶我回慈慶宮,誰都不許去乾擾他。”
方濮存和肅王造謠了許久,誰都沒想到,秦沂竟然真的造反了。這一步一旦踏出去就不能回頭,要麼弑父上位逼位為帝,要麼死無全屍遺臭萬年,根本沒有第三種可能。
楚錦瑤都能看出來秦沂起事根本是無奈為之,倉惶而行,乾清宮另外幾個人哪能不知道?如果秦沂射第一箭時是衝著皇帝,那或許還有許多勝算,可是秦沂卻來營救楚錦瑤,錯過了偷襲的最好時機,這樣一來,秦沂的處境,其實比楚錦瑤的要危險許多。
楚錦瑤拚著自己疼死,也不能讓人用這種事去乾擾秦沂的心神。
楚錦瑤沒能撐到慈慶宮,匆匆找了個空置的宮室,玲瓏大致掃了掃灰就趕緊扶著楚錦瑤躺上去。東宮為了太子妃這一胎準備了許多,沒想到到頭來全都沒用上,那個侍衛急匆匆跑去東宮搬穩婆過來,楚錦瑤在她頭胎受驚早產,幾乎垂危的時刻,身邊竟然隻有一個侍女守著。
玲瓏急的渾身發抖,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淌。她既得守著楚錦瑤又要去燒熱水,簡直恨不得自己生出兩個身子來。玲瓏跌跌撞撞端了水過來,趕緊幫楚錦瑤擦乾淨指甲縫。楚錦瑤纖細的手指緊緊攥著被褥,幾乎能看見蒼白的指節,如果不是今日,玲瓏都想象不到楚錦瑤有這麼大的力氣。指甲裡麵藏了毒,玲瓏怕楚錦瑤用力劃破指頭,一邊哆嗦一邊趕緊給楚錦瑤擦拭指甲。她身體控製不住地打顫,好在沒過多久,穩婆和丁香幾個人終於來了。
楚錦瑤足足疼了一下午加一晚上,而周圍條件簡陋,楚錦瑤是真的半隻腳踏進鬼門關,全靠一口氣撐著才沒有昏死過去。楚錦瑤不知道疼了多久,她幾乎沒有知覺,甚至神誌也開始飄忽時,終於聽到微弱的、細的和小貓一樣的哭聲。
不知道是哪一個宮女在她耳邊驚喜地喊叫:“太子妃,是個男孩!”
周圍的人似乎又是哭又是笑,楚錦瑤眼睛昏花,強撐著眼皮看了這個新生的孩子一眼,心裡突然就湧上一股難言的熱流。她實在已經筋疲力儘,嘴唇乾裂,嗓音喑啞,即使如此,她也撐著最後一口氣,抓著床邊之人的手問:“殿下呢?”
這一晚上,是史書上赫赫有名,但又百般遮掩的一夜。許多記載曖昧不清,語焉不詳,似乎在故意模糊什麼。
因為正史實在曖昧,導致此後無數文人對著這薄薄一頁爭論不休,燕成帝繼位,究竟是不是謀逆造反,逼君自立?
反對者言辭激烈,燕成帝在繼位之前已為太子,而且戰功赫赫、甚得民心,他作為一個地位穩固的太子,何必要冒險造反?而另一部分人揪著正史透露出來的邊邊角角不放,比如肅王此前並無惡疾,為何會進宮後一夜暴斃,乾清宮許多近臣內侍為什麼消失的無聲無息,而燕和帝當夜立退位詔書,為什麼沒有和內閣商議?
後人評說不休,但是在曆史發生的那一刻,秦沂黑色的常服已經被血染成暗斑,直到天明時分,乾清宮終於被清洗乾淨,皇帝的傳位詔書也已擬好。事變時是下午,皇帝雖然驚嚇但勉強掌得住,他在等著宮外的部隊進宮平亂勤王,可是宮門突然關閉,外麵的人察覺到不對也沒人敢進宮,皇帝等到天色發黑又擦亮,終於意識到,他大概不會等到正義之士了。
拿到了退位詔書,秦沂沒怎麼停留,就趕緊朝後宮走去。直到這時,秦沂才知道,原來楚錦瑤受驚早產了。
秦沂呆立許久,等反應過來趕緊往產房趕去。站在那處陌生的、逼仄的宮殿,一個嬤嬤抱著繈褓,如釋重負地給秦沂行禮:“太子殿下,太子妃剛剛產下一子,母子平安。”
站在秦沂身後的內侍想提醒嬤嬤應當換稱謂了,秦沂擺擺手,示意這不是什麼大事。宮人將孩子抱到秦沂麵前,秦沂看了當時還跟猴子一樣的秦弘晏一眼,問:“太子妃呢?”
“太子妃在裡麵,已經睡了。”
穩婆說完這句話,突然聽到室內傳來輕微的躁動聲,穩婆都嚇了一跳:“太子妃昨夜耗了那麼多力氣,竟然還沒睡過去?”
她話沒說完,眼角劃過一道黑影,秦沂已經越過她進去了。穩婆張了張嘴,想說諸如產房有血光男子不宜進入之類的話,可是她看到秦沂的黑衣,以及院子裡還帶著血腥氣的武人,到底識趣地閉了嘴。
屋內,楚錦瑤累極,幾度想要睡去,卻腦海裡卻始終繃著一條線。等她再次從迷蒙中清醒過來,就看到秦沂坐在床前,一副想上手又不敢上手的模樣。
“殿下……”楚錦瑤喊得有氣無力,她想支起身,但是費力好久,也不過微微動了動手指頭。
秦沂幾乎是用儘全身力氣,輕輕地握住她的手指:“都沒事了,我回來了。”
楚錦瑤虛弱地躺在床上,突然淚崩如湧,秦沂看著她,心疼又無奈,低聲說:“你彆哭了。”
你彆哭了,這是他們相識時說的第一句話。兩個原本無關的人就此風起雲湧,山水相隨。
——你彆哭了。
——你是誰?你為什麼會在我的玉佩裡?
——……我叫齊澤。
——你彆哭了,我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