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她如今也想不明白,宮裡到底是哪根筋不對,這樣寵待賈薔。
先前她以為,都是因為林如海的緣故,如今看來,或許也有賈薔自身的因果……
可惜,這樣一個能帶給賈家榮耀的人,都讓她那個孽子給招惹的離心離德,對西府這邊深惡痛絕。
萬幸,他待家裡的女孩子們還好,而且,還頗聽林如海的話。
賈母在內宅裡,對人心度量還是很準的,知道眼下該說甚麼話,她從來梳理整齊的滿頭銀霜發今日居然有些繚亂,也顯得愈發年邁,讓人不落忍……
隻聽她長歎息一聲,道:“說起來,真怨不得薔哥兒甚麼。都是一家人,落了難,不想著去營救探望,你大內兄那個昏了頭的,竟先想著去東府占住銀庫。他當時與我說,若不先拉回來些,晚會兒抄家的人來了,便都抄了去。若薔哥兒回來了,他再還回去。遇到那樣大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一時慌了神,沒了主意,就沒攔住。誰想他是打上門去的……”
林如海想了想,道:“老太太,你看這樣行不行,讓大內兄夫婦二人先去城外莊子歇息一年,等明年大內兄養好些身子骨,再去甘肅鎮坐鎮三年。到底有了春秋,不好急動。在莊子上等閒不要讓人打擾了去,多靜一靜想一想,許也就想明白過來了。”
賈母聞言大喜過望,到底是她的親生兒子,雖原已經準備舍了去甘肅送死,可若是能不死,豈不更好?
她忙道:“如何不行?他若不能早早明白過來,連我也認不得他了!”
說著,眼睛看向賈薔,見賈薔居然沒說甚麼,愈發大喜。
林如海又緩緩道:“至於二太太,我聽說已經送去佛庵裡禮佛了……不大好。說到底,是皇貴妃的生母,縱有些過錯,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即便二太太好禮佛,隻在自己院裡禮便是,送去庵堂內,皇貴妃的顏麵不好看。”
這時賈薔似聽不下去了,道:“先生,皇貴妃會理解的。即便她果真不明白道理,弟子去和皇後娘娘稟明,皇後娘娘也一定會理解。”
林如海歎息一聲勸道:“皇後娘娘雖寵你,可家裡有一位皇貴妃,難道不是好事?何必鬨到兩敗俱傷?就算你不懼,果真皇貴妃有個閃失,也是賈家的損失。薔兒,不可意氣用事。”
聽說賈薔居然要硬碰皇貴妃賈元春,賈母是真的怕了。
如今賈家西府的男人,看不到半點指望。
整個賈家,全靠宮裡有個皇貴妃在撐著。
若是皇貴妃有個甚麼閃失,那西府再無榮耀的可能。
等她沒了,誰還能庇佑得住這一家子?
賈母看著林如海,顫聲道:“皇貴妃,會有閃失?”
林如海遲疑了下,還是緩緩點頭道:“宮裡的情況,老太太想必是知道的,其實和家裡也沒甚麼大分彆,隻是那裡是天家的後宅。若是娘家強壯些,總能安穩許多,也讓人敬重些。若是娘家出了問題,難免讓人輕視了去。宮裡那種地方……”
話雖未說明,但意思卻很明了。
便是尋常高門大戶裡,娘家不壯者,連下人都不怎麼瞧得起。
東府的尤氏,西府的邢夫人不就是極好的例子?
便是李紈,因李家不如王家,鳳姐兒又何嘗真的敬過她……
賈母這一輩子,見過太多這樣的事,更知道,宮裡那種處處有明槍暗箭的地方,又何止是不敬那樣簡單。
那是真真能要人性命的地方!
因此愈發心驚膽戰,同林如海道:“要不,就讓太太在庵堂裡禮佛罷……”
林如海搖頭道:“傳進宮裡去,愈發對皇貴妃不利了。”
說罷,轉頭看向賈薔,道:“雖受些委屈,但我聽聞宮裡皇貴妃待你還是不錯的。你常去鳳藻宮,此事難道不是真的?”
賈薔聞言,臉上的冰冷漸漸融化了些,緩緩點頭道:“大姑姑見我,很是親近。”
林如海笑了笑,道:“她去宮裡年月太久,常年見不著親人,見了你,自然親近。賈家拿你當親人的不多,老太太是一個,皇貴妃也一定是一個。哪怕看在她的麵上,你總要留些餘地才好。”
賈薔聞言遲疑起來,道:“可王氏,絕不會就此作罷。若有朝一日,弟子再遇到危難時,落井下石害我者,必是她。”
賈母忙一迭聲道:“斷不會,斷不會!有我在,斷不會再讓這樣的事發生。就算我死了,也有老爺在……”
賈薔冷笑道:“他?他攔住賈赦了麼?”
賈母苦勸道:“大老爺是他兄長,他攔不住是有原故的。老爺素來甚麼樣的性子,你難道果真不知?但太太不會,她若胡來,老爺必會管教……政兒?”
賈政長歎一聲道:“薔哥兒,此事,確是我之過也。如今,我也搬離了榮禧堂,也上書去吏部辭了官,從此就在家中閉門讀書,不再招惹外麵的事了。”
又跪下同賈母道:“老太太,父親一世英名,不想兒子卻如此無能,上不能光宗耀祖,重振門楣,使高堂父母榮光。下,不能獨善其身,修身齊家。好好一個國公府交到兒子手裡,卻弄成了今天這個樣子。兒子愧對父親在天之靈,也愧對母親慈愛。母親這樣的年歲,還為兒孫操勞憂愁,兒子不孝愧為人子!”
說罷,磕起頭來。
賈母淚如雨下,對寶玉道:“快扶起你老子來。”
寶玉上前去扶,竟扶不起。
賈環和賈蘭上前後,合三人之力,才總算攙扶了起來,額頭已是一片青紫。
林如海見之,輕輕一歎,勸道:“存周啊,嶽丈大人在世時,曾有一日,與我專門說起你與大內兄。”
此言一出,賈母、賈政等人的眼神都忘了過來。
林如海道:“嶽丈大人那時同我說,大內兄誌大而才疏,好逸惡勞,難當大任。因此,他老人家未與他謀過一官半職。至於二內兄,雖才賦平平,但濡慕清正之學。若能持身正,則可守住家業。
才華從來天授,人力強求不得。好在賈家乃世勳之族,即便有一二代出不得人才,可隻要有持身清正之人掌家,嚴加管教族中子弟,則早晚能出有才能之子弟,重振門楣!
存周,你於修己身上,其實並無太大的問題。隻是,根底有些軟,底氣不足,雖掌家,手段卻不足,管的不嚴謹。
不過,如今既然已決定清靜讀書,修身養性,居家奉養老太太,那也是好事。
我聽薔兒說,珠哥兒的兒子蘭兒是個有誌氣的?”
賈母、賈政忙讓賈蘭上前叩拜,林如海打量了番小小年紀就頗有些沉穩氣的賈蘭,點點頭,回頭對賈薔道:“是不錯,要好好栽培呢。”
賈薔笑了笑,道:“如今賈家族學裡授課業的先生,都是從翰林院致仕的老翰林中選的。另外,還有教騎射的武師傅。不求他們文武雙全,也要練就一身好體魄。蘭哥兒不錯,早晚有個好前程。”
林如海笑道:“既然如此,等將來梅姨娘所出若是兒子,也送到賈家族學裡讀書罷。”
賈母本想落下麵皮了求一遭,讓賈蘭也拜在林如海名下,說不得,還能平衡一下,可聽聞此言,就再不多說甚麼了……
賈薔則哈哈笑道:“原該如此,倒不是請不起西席單獨授業。隻是小孩子,終究還是要和同齡人一並學習成長,更有好處,心性上也可進步。”
林如海點點頭,回過頭來,同賈母笑道:“那麼,此事就說準了,大內兄夫婦去莊子住一年,再去甘肅鎮,我聽薔兒說,他已經從皇上那裡討了個沙堡屯長之職?”
賈薔點點頭,道:“是,皇上親口許的。”
賈母雖然吃了一驚,心想原不是說是副總兵麼?不過這會兒也不敢多言甚麼,保住二房要緊。
林如海繼續道:“存周在西路院奉養老太太,清靜做學問,往後朝廷裡形勢愈發複雜,你就莫要參與官麵上的人情往來了。”
賈政點頭道:“原是如此打算。”
林如海又提醒賈母道:“二太太心性如何,我不好評價。雖不好入佛庵禮佛,理應居於家中。隻是,為防萬一……”
賈母多精明,立刻聽明白林如海之意,道:“如海放心,我親自打發四個教養嬤嬤服侍在太太院裡,若她有甚麼要吃的要用的,斷不會委屈了她。”
林如海聞言,同賈薔笑道:“我早先就同你說過,老太太最是明理之人。你若能靜下心來,多信任她老人家一些,許多事就不會鬨的那麼僵。老太太若是無理護短得,會這樣利落的了結此事?”
賈母聞言,心酸不已,落淚道:“罷罷,兩邊都有不是,他也有他的難處。如海啊,當初老國公爺領你回來時,我就一眼相中了你。我那麼多兒女,光姑娘就有四個,獨愛敏兒一人,卻舍得讓她嫁給你,跟你去揚州。國公爺和我沒看錯你,敏兒也沒看錯你!如今我老了,女兒都是不孝的,早早舍了我而去,兒子們也不爭氣,沒想到,竟是要指望你這個姑爺呐。敏兒,走了有十年了罷?”
林如海聞言,麵色僵了僵後,微微一笑道:“是啊,今年,已經是第十年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呐。”
“先生!”
能聽得出林如海語氣中極大的痛苦,賈薔一驚,忙上前喚了聲。
林如海緩緩擺手道:“無事。”
賈薔輕聲道:“先生,我已經和師妹商議過了,先生身負黎庶重任,難離京城。過幾日,我和師妹一起南下蘇州,與師母掃墓……”
林如海聞言,眼神有些複雜的看了賈薔一眼,道:“有這份孝心是好的,隻是,怕你走不開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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