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次元盯著麵前的便簽上記下來的一串銀行號碼。該掛電話了,他相等對麵先掛,但顯而易見對麵也在猶猶豫豫地想要等他先掛。沉默持續了一會兒,他按下了結束通話。
容次元給沉夜撥通了電話,問她:“你在哪裡?我能去見你嗎?”
她給的地址是兩個人共同的女性朋友為即將開業的酒吧選好的位置。他立刻打車過去,中途給那個號碼轉賬了一些錢。沒有回應,但他鎖上了屏幕,不想再看。
到達目的地,正門虛掩著,容次元推門進去。
走廊裡堆著采購來還沒擺到對應的位置的內裝用品。盆景,雕像,擺件,稀奇古怪的牆飾,還有很多房間裡燈隻開了一半,
已經框裱起來了的沉夜的作品,靠著牆擺在一起,最前麵的一張可以看到是應該會和彆的這些一起成為店內的裝飾。
他隱約聽到裡麵仿佛有人交談,轉過眼前的拐角就進入到大廳。房間裡燈隻開了一半,一棵高大的花樹盆栽用簌簌的枝葉擋住視野。
對角線的角落,小小的舞台上,沉夜站在立麥的後麵。而主人家笑著給麥克風通上了電,選了一首歌播了起來。
於是沉夜對著麥克風輕聲地唱了起來。緩慢的情歌,她的聲音有一點啞,順著節奏輕微地搖擺起身體,紗製的裙擺在絲綢的底色上微微晃動,令人想起驟雨中風吹斜的梢頭的花。
訴說深情與癡戀的歌詞,她帶著玩笑的意圖去表演,伸出手搭在麥克風的架子上,好像舞蹈時輕輕擁著情人的肩膀。
容次元看著忍不住想起,從過去到現在,無數次他都被她身上那種晃動的愛情的意象擊中。
高中時代,那種盛夏曝曬的短發與滲出薄汗而閃光的白皙皮膚,她紅色的唇瓣,自行車上瑣碎的風刮起耳邊的頭發。遠渡重洋,所有支離破碎的噩夢裡唯一隻有她的顏色。然後是現在——拉扯著他的這種愛越發飄忽不定,又越來越割裂於他掙紮的、有規律卻亂序的泥潭一樣的日常生活。
她唱到“你”,元音細細地讓她的唇角像一個上翹的微笑。她湊近麥克風,嘴唇張合,又低垂眼瞼,像是湊近了情人麵前唇齒間的低語。
這時她仿佛有所意會,遙遙地看了過來,傲慢、傲慢又得意地唱著悲傷的單戀的情歌。賣弄技巧,又有點調皮。
空氣中晃動著塵土的氣味,打孔機鑽出來的木屑的氣味,油漆,塑料,吃剩下的外賣的香辛料的味道。搖擺晃動,鑽到他的神經裡。眩暈襲擊大腦,容次元打了個寒顫。
想成為她晃動的耳墜,凝固的細微的飛塵,支架上的麥克風。想用牙齒去咬住她的脖頸,親吻她傲慢的唇。
真是令人惱怒。她的意圖那麼明顯。
她一定是想要我更愛她。可恨。可惡。咬牙切齒。她一定是知道我會愛她。
這樣還不夠嗎?這樣愛還不是更多嗎?
她明明絕不會給回應。
即使告白,試圖接近,他的愛也永恒浮在空中。明言的暗戀,像灼熱夏日中漂浮扭動的空氣。
但就這樣他才感到一種奇妙的安寧,一種脫離束縛著他的一切的有著眩暈感的放鬆。
一曲結束,她跳下台來,拉著他去雜七雜八堆著東西的吧台前坐下,熱情洋溢地叫主人展示調酒技巧。而被調侃的人沒有辦法,搖了搖頭,有點不熟悉地找著剛擺好的酒和工具,嘴上還說“我隻是玩真實模擬經營,又不是真的會自己調酒”之類的。
而沉夜自己單手支著臉頰,問他,“怎麼了?”
容次元頓了一下,沒有說話,搖了搖頭。她便伸手過來胡亂地摸了摸他的頭,“好啦好啦,喝點酒,明天起來繼續生活。”
然後有點驚奇,“咦,你最近很忙啊,發根褪色了。”
容次元感覺自己好像喪失了言語能力一樣,隻是搖了搖頭,抓住她的手。
沉夜於是拉著他的手藏到桌子底下,前後晃著,有點幼稚。
然後她思索了一會兒,湊到他耳邊說悄悄話,“如果你怕彆人笑話你,可以悄悄告訴我哦。”
他於是抬起唇角笑了一下。老板給了他一杯三色的shot。
容次元一口氣喝乾了,嘴裡有著奶酒和柑橘酒混合上生奶油的氣味,還有濃烈酒精的刺激。
他當真湊過來與她說悄悄話。
“可不可以請你愛我?”
但他很快又感覺到這個遊戲不應當踏進。他立刻抽身出來,用正常的音量說:“不,不用回答我。沒事,我瞎說的。”
因為他無法想象任何答案。
拒絕?拒絕之後斷絕了關係,他要怎麼辦呢?答應?答應之後他們又該如何相處?容次元想象不出來他們的未來——沉夜是無法被他放進關於同居、生活、工作之餘的約會、乃至於婚姻之類的想象裡的。因為那些屬於他的無趣的、庸常的東西,不能成為她的枷鎖。
他已經不再能翹課去打籃球了。他是體麵的生活的囚徒。
沉夜對此毫不驚訝,她看起來一切都了然於心,仍然與他說悄悄話。
“你看,有了答案之後是會變質的,就這樣不好嗎?”
容次元說,“……不是,一定會有我必須得到那個答案的那一天的。”
他說著又感到自己的話語可笑——因為沉夜並沒有那個義務去等待,而他的願望其實對她並不重要。他總是反複意識到他的追求就隻是奔跑的過程,如果到達終點反而會迷茫不知所措。
他的愛慕對於她來說會不會其實是負擔?是不是隻有他在這樣單方麵的愛慕中感到救贖?
也許……不應該再喜歡她。
但在下定決心苛刻自己徹底離開,或者她厭煩地甩開手之前,他隻是還想再猶猶豫豫,磨蹭再多一點時間。
……
他必須強迫自己不再這樣喜歡她。
他也許應該妥協於生活。
這時沉夜忽然站了起來,從吧台上撈起一支還沒開封的葡萄酒,拉著容次元往店外小跑起來。
邊跑邊回頭笑,“謝謝老板,錢從我工錢裡扣就行!”
到外麵的街上一口氣開闊起來,酒吧附近是繁華街區,他們很快打到了車,沉夜報了個地址,帶他衝到了不遠的地方,一個建築的第二層,顯而易見是沉夜自己另外的工作室。
她踢掉鞋子,拉他倒在休息室柔軟的被子裡,依然繼續著悄悄話遊戲。
“就這樣也很好哦?要不要試試看?還是說你要喝酒?”
……
她的眼眸看起來有些奇妙的輕巧的快樂和不在意。
不知道是顯而易見的另一個人的痕跡,還是在下定決心不再追逐打擾她之前的最後一次放縱,或者……是人必有的自私,或者是她的那種漫不經心讓他感到自己的愛被輕視——容次元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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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菲斯特說:【恭喜您終於拆封了他給自己套的枷鎖。】
沉夜說:【等他醒了就會給自己帶上所有刑具當清教徒把我擺在禮拜堂供起來了。】
梅菲斯特說:【好耶,女神白月光。】
沉夜說:【禁止好耶,走了走了,趁他的內心還在這個放縱自己我愛她的狀態下寫個字條走了。最後再想個辦法忽悠一番歸有魚我就可以內心破碎地按照老辦法走了。】
她在途中出了車禍。
【……感恩,你抽出我的速度很快,我是一點也沒感覺到疼。】
梅菲斯特說:【沒辦法,其實我有一個猜測,不知道當不當說。】
沉夜:【說來聽聽。】
梅菲斯特說:【是這樣的,這個世界您沒怎麼感覺到淤泥吧?我研究了很多狗血校園愛情文的套路,感覺可能本質是……人算不如天算,命運如此無常……】
【……。】
沉夜說,【好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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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次元先接到電話,才看到她留下來的字條。
/你也不是真的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