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拓一行人入夜將茶寮的桌子拚了,分了上下班睡覺,宜州公差非要與沈拓一班。
沈拓無奈,道:“李兄,我值下半夜,你可撐得住?”
“無妨無妨。”宜州官差笑眯眯的,“我彆的不強,卻是個能熬夜的,一宿不睡也算不得什麼。”
他既這麼說,沈拓也不二話,隻將他與自己安排一塊。幾人趕路趕得累,將行李墊了頭,躺在桌子上,不稍片刻就鼾聲如雷,阿甲更是不知夢到什麼好吃的,呱唧著嘴巴傻樂,六個賊犯折騰了這一天,一個一個歪在那,垂頭便睡。
待到下半夜,不等陸仁來叫,沈拓先自醒了,跳下桌拿水洗了把臉,陸仁又一巴掌拍醒了阿甲,等叫宜州官差時,倒惹來一陣黑臉,氣得陸仁鼓著肚子躺倒。
長夜漫漫,月明星稀,風過林梢,偶有驚起的倦鳥撲楞了一下翅膀。
沈拓抱了刀坐那監視著賊犯,宜州官差哈欠連天的過來,瞟著眼,道:“這幾個賊犯睡得如同死豬,彆說逃跑,扛起來扔河裡也不醒。”
沈拓眼皮都沒抬,沉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宜州官差笑:“我也說說,哪敢掉以輕心的。”他話雖如此,挨了沈拓坐了,初時還睜著眼,不一會頭一歪,張著嘴就靠著沈拓的肩膀睡著了。
沈拓一刹的表情難以言喻,握刀的手一緊,差點就想抽刀劈過去。阿甲難得看沈拓吃憋,縮著脖子差點笑出聲來。
沈拓忍著性子,也不喚他,隻將他往長凳上輕輕一推,由他趴那。宜州官差也是天賦異稟,饒是如此愣是沒醒,拿手挖挖鼻孔,仍舊睡得死沉。
沈拓抬手拍拭下自己的肩膀,若是阿圓靠他肩上,他必定半點也舍不得將人推開,不過,靠著睡也不舒服,躺在膝蓋上睡或許好受些。這樣胡思亂想著,倒找到打發時間的辦法,長夜都變得不再難熬。
一片月光鼾聲中,阿甲低聲問:“都頭可是在想嫂嫂?”
“嗯。”
“都頭年底就要與嫂嫂完婚了!”阿甲有點羨慕。
“你也可以成家了。”沈拓道。
阿甲苦笑:“誰個會把小娘子嫁我,家中一個瞎眼老娘,癱了的老爹,連多的一間屋都沒有。我一個差役,沒個正經的奉祿,隻靠賞銀過活,這還是明府大方、都頭厚道,有些個獨的,自個填塞尚且不夠,哪肯分出口食。”
“我隻道老天欺我良多,比之你,卻還有幾分運道。”沈拓道。
他父亡之後,沈母急著改嫁,好事者指指點點,嘴唇一碰什麼屁話都能亂嚼,連沈計乃是沈母背夫偷生之言都有。沈計年小,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因沈母之故,連鄰裡幼童都不與他玩耍,沒多久就病了一場,差點送了小命。
沈計病時正值寒冬,天下大雪,他拿睡得露了棉絮的被子裹了弟弟,赤腳跑去街市敲開了郎中家的大門。郎中披衣開門,隻用手一探沈計的額頭,便讓他回去,死活不肯醫治。道:“沒救了。”
他愣是抱了沈計在雪地裡跪了半宿。
郎中娘子掐自己的丈夫,罵道:“你是郎中,卻不肯救死扶傷,學的本事通通喂了狗肚不成?”
郎中歎道:“救生不救死,我連三成把握都無,你讓我怎救?”又指著沈拓道,“他眉高目深,隱有戾氣。我不出手,他隻當我心硬;我若出手,他阿弟仍舊身死,他需恨上我。”
沈拓一嗑頭,道:“郎中隻管治,彆說三成,一成也好。沈拓立誓,即便小郎不能活命,但凡我心中有半絲怨懟,誓如此指。”
他欲拿刀斷指明誓,郎中娘子撲將上來道:“可不好如此,你少年郎君,莫學這些江湖習氣。”
郎中歎一口氣,終於施針救治,也是沈計福大命大,好好歹歹治了半月,靈台漸漸清明過來。
郎中娘子道:“阿彌陀佛,小郎君命大,必是個有福之人。”她是善心人,與他一杯滾水道,“大郎聽我一言,你年少,將來有大好的日子,切莫走了偏道。我家開著醫館,也見大好的少年,與人鬥毆,斷腿斷胳膊,家中有銀還能過日,家中清貧的,隻在街頭角落一坐,討些銅子饅頭活命。佛說人臉苦字,哪有事事如意的,有了坎邁過去便是。”
他聽後半日無言,隻長揖一禮久久不曾起身,目中之淚,儘數摔在地上隱入泥中。
郎中夫婦沒多時搬離了桃溪,他得了消息趕去時,鄰舍道:他們投奔了禹京的親戚,桃溪鼻屎點大的地方,哪留得住此等大醫。唉,可惜了!那些個郎中鈴醫哦,燒捆艾草燙背就當能治百病。
麵前的大門已經除了牌匾,落了重鎖,舊歲的桃符仍掛在上麵,卻已色陳斑駁。沈拓怔忡半晌,轉身黯然離去,怕是此生無緣再道未曾出口的“謝”字。
自那時起,他強自收起了戾氣,磨去了尖銳。家中小郎又聽話,沈母剛嫁了貨郎正是蜜裡調油的時候,又生養了子女,倒是兩相無事,互不相乾。
後來,又遇到了盧繼。
盧繼這看相的功夫,是時準是不準,準的時候恨不得奉他為天師,不準時,恨不得打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