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回頭看了江婺一眼, 見她神色怔怔, 似有疑慮, 他終於放開了她的手, 輕聲道:
“江婺, 你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哦。”
江婺心裡沉甸甸的, 低聲應了一句,抬腳往裡邊走去。
走了兩步, 卻又停下來, 回頭看他一眼, 隻看到他身形高高的, 她才發覺他原來這麼高, 他的臉色冷冷的,更白得如玉一般,好像藏滿了心事。
她張了張嘴,一瞬間想問他什麼,卻又根本什麼也說不出來,頓了頓,又默默轉身, 蹙著眉往裡走了。
少年長身玉立,站在簷下看著她一步步走進去了,才收回視線,垂眸看著地麵, 默然不語。
“皇上為何不告訴她?”
立在他身後的莊常, 突然開口問了一句。
“告訴她什麼?”他臉色變也沒變, 仍是垂眼看著青石地麵,聲音淡淡的。
莊常道:“當然是皇上的身份。”
他聞言,靜默了許久,久到莊常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聽到他的聲音,寂寥而苦澀:
“朕要如何告訴她?”
對啊,怎麼告訴她呢。直接就說,他是皇上嗎,她能接受嗎。
她有時候迷糊,時而又極其聰慧敏銳。假如她知道了他是帝王,聯係從前種種,必定能猜出他從小在皇室的處境,也必定知道憑他曾經落魄的身份,最終登基稱帝,必然要殺許多人,流許多血。也會知道他原來天性涼薄,冷酷無情。
他沒有成為她希望他成為的那樣正直、磊落、端方、溫潤的君子,他在她麵前,才作出那個樣子來罷了。
他把她放在了心上,對她的感情變了質,可她曾說過“最是無情帝王家”,他很怕她知道實情之後,再看他的眼中,柔和不再,而是充滿畏懼,甚至厭惡。
如果她不願意留在他的身邊,他該怎麼辦?
“皇上總不能一直瞞著她。”莊常皺著濃眉,“她早晚會知道的,與其等她從彆人口中知道,還不如皇上親口告訴她。”
“朕知道,”他歎了一口氣,“再等等吧。”
莊常反問:“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他心說,起碼等到他令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繁榮昌盛之時。
她既然從北方而來,一路上必定看到了如今魏國是什麼樣的狀態,一定認為如今魏國帝王無才無能,才使國情如此……那麼,且再等一等吧,他這段時間不停地想辦法,如何治理旱災水患,如何讓百姓恢複農耕,如何安置大批流民,如何重振商賈貿易,如何讓整個魏國真正安定下來。他已經下令減免兩年徭役賦稅,大赦天下,大開國庫,廣發振災物資,命巡查司舉國督察,希望以最快的速度將這個國家治理出一些樣子來。
因為他希望,當她知道他身份的時候,她不會太過於反感,她也許會為他驕傲呢,她曾教給了他那麼多東西。
所以他暫時放下了很多事情,包括為他長姐複仇,包括去見她。
“皇上什麼也不說,她就什麼都不懂,因此也就善惡不分。”莊常說著,心裡也深深地擔憂著。
頓了頓,他又問:“假如,她要替衛承曦求情呢?畢竟她全然不知衛承曦作惡多端。”
他聽了,眉間輕微一皺,竟然道:“那便允了。”
莊常驚訝抬頭,深深地皺起眉來,“皇上,那衛承曦……豈能說放就放?”
“不然呢?”他反問,語氣冷淡裡帶上了一絲溫情,“隻要江婺開口,我都答應她。”
莊常聽到這裡,竟然無話可說,良久,才道:“那衛承曦,本性惡劣,皇上因她吃了多少苦頭,春雪姐姐也被她害得那麼慘,怎能……”他擰緊了眉頭,不知道怎麼說下去。
皇上默然半晌,淡漠道:“朕囚禁她,原本隻是以為她害死了江婺。如今既然江婺安然無恙,江婺怎麼說,就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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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承曦犯的最大錯誤,就是縱火燒西宮。
這是她後來慢慢琢磨出來的。
那段時間,她隻在宮裡為自己的心事傷神惱恨,即便所愛之人對她不屑一顧,她也無法放下,所以年紀漸漸大了,也不願嫁人。當然,那時候也沒人關心她的親事,她驕傲跋扈,惡名在外,也沒人敢來求娶她。
後來一陣子兵荒馬亂,人心惶惶,那父皇終於病逝了,許多皇兄包括衛晉鴻(六)、衛晉豐(七)都因為抵抗死了,衛晉衡率兵殺進宮來,冷冷冰冰的,宛如一尊殺神,早已沒有半點當年可憐的樣子了。
當時她以為自己也會被一刀砍死,然而沒有,衛晉衡隻是將她囚.禁了。
後來他翻起當年莊、唐兩家命案,痛斥父皇罪名,將她母妃挖墳鞭屍,驚世駭俗之舉,何嘗不是對她以往認知的顛覆。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十分可笑,方覺衛晉衡實在善心,如此都不殺她,僅僅是限製她的自由,豈不是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