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吱”的一聲廂房的門被人關的嚴嚴實實。
燭光上上下下搖晃, 光線透亮,恰巧能將鐘硯的臉龐照的清清楚楚。
眉目清冷, 眼尾輕挑, 手輕輕搭在桌麵上,手指指節清瘦分明, 手背青筋微凸,蒼白的肌膚下血管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屋內不止他一人,還有一名顧盼以前從來沒見過的男子端坐在他對麵, 笑臉吟吟,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
鐘硯方才在樓上看了好一會兒, 看著她同她那個妹妹爭吵, 當然也聽見了她罵自己的那句話。
“坐。”
快過去一年了, 顧盼望著他,發現他除了瘦了點,和以前其實沒多麼大的變化。
顧盼很淡然,和一年前那個在他麵前哭著笑的那個她有了很大不同。
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
在鐘硯親自將她送上轎子的那一刻,她的心就徹徹底底的死了。
不會為他難過, 不會為他哭泣。
她伸手撫著心口, 那裡的心跳和平時並沒有區彆,她茫茫然的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的這顆心是真的不會為他所動了。
顧盼坐在他對麵的位置上, 平靜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緊抿著唇瓣,似乎沒有要先開口說話的意思。
鐘硯皺著眉, 他也說不清楚心裡什麼感受,胸口堵的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跟針紮一樣,輕微的刺痛,但又不致命。
太子府裡有他的眼線,他是知道趙煥章對她有多好的,也知道她這一年裡過的似乎還不錯。
並不像剛離開時那種聲嘶力竭的痛苦,她過的很好。
鐘硯抿了口酒,沒有吱聲。
徐長河笑吟吟望著身側的女人,用目光將她細細打量了個遍,當真是個國色天香,傾世的美人。
他眯著眼,笑了笑同她打招呼,“顧小姐,你也來喝酒?”
顧盼側過臉,隻看了他一眼便將視線挪了回來,“是啊,不成嗎?”頓了頓,她陰陽怪氣的諷刺道:“不過如果我知道鐘大人也在,我就不來了,平白敗壞了心情真是不值當。”
老實說徐長河也不太清楚鐘硯讓人將顧盼請上來是圖什麼,他以為鐘硯都快將這個女人給忘了。
畢竟這一年裡,鐘硯沒有提過一次顧盼的名字。
甚至於在對顧家下刀的時候,也沒見他猶豫手下留情過。
種種跡象看來,顧盼於鐘硯而言確實是無關緊要的。
但現在看上去又不像這麼回事。
徐長河樂於看戲,不會去摻和他們的事,不過他覺得方才顧盼的妹妹說的話很有道理,顧盼能得意這麼一段時間,風光這一兩年,等到趙煥章死了,新仇舊恨加起來,她的日子不會好過。
看樣子,鐘硯也不會輕易放了她。
“顧小姐,你的病可好些了?”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
徐長河還是頭一次吃癟,顧盼好像不怎麼想搭理他。
他正打算繼續套近乎時,鐘硯出聲道:“你先出去。”
徐長河饒有興致看了眼鐘硯,輕輕一笑,手中的折扇“啪”的一聲展開,而後起身慢吞吞朝外走去。
顧盼仰著脖子,巴掌大的小臉乾乾淨淨不染塵埃,瞳仁漆黑,她淡淡望著鐘硯,內心像有一陣微風輕輕飄過,平靜寧靜。
她忽然間明白了。
恨一個人也是需要很多的力氣。
她連恨都懶得恨他了。
顧盼緩緩站起來,道:“時辰不早,太子還在等我回去,我先走了。”
她忽然走神了一瞬,想起來這一年裡趙煥章的確治愈了她很多,那顆被鐘硯傷害的支離破碎糊都糊不起來的心,慢慢被他用溫潤包容的愛意所撫平。
她身上豎起來的尖銳的刺,鮮血淋漓的傷痕,也漸漸平和起來。
顧盼常常能看見趙煥章站在院子門口等待她的身影,好像他永遠都不著急,有足夠的耐心等她的回應。
他對她說過很多笨拙的笑話,也為她拋下太子威儀爬上石榴樹給她摘新鮮的石榴。
他雖然溫柔,可那些溫柔從另一方麵來說,也像拒人於無形的屏障。
隻有在喜歡的人麵前,趙煥章才會放下待人的溫柔之道。
抬腳離開的一瞬,顧盼被鐘硯拽住了胳膊,纖細的手臂被他用力扼住,男人的眼眸像深不見底的大海,蔚藍幽深。
“坐下。”
顧盼想將他的手甩開,卻沒那個力氣抵抗他,反倒是被強按著肩膀,按回椅子上。
鐘硯單手撐著椅背,將她整個人都圈了起來,“窈窈。”
顧盼恍惚了一下,已經不知有多久沒聽見這個稱呼了。
鐘硯的氣場壓迫著她整個人,他忽的笑了一聲,低笑有些滲人的寒意,“你胖了點。”
顧盼抬起眸,“我說了,我要回去了。”
她要回去了。
鐘硯的眼神一下變得森冷銳利,冷冷瞧著她的臉,“你閉嘴。”
顧盼怔了怔,這似乎是鐘硯頭一次被她所激怒。
這張無論何時都很淡然的、不把任何人放在心裡的臉龐,好像有了裂痕。
鐘硯有些費解,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胸口不太舒服,沉悶的透不過氣。
在從顧盼口中聽見她要回去了這句話後,那些針芒的痛楚瞬間被放大了幾百倍。
緩和情緒後,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撇開心中那些怪異的痛楚,恢複如常,淡淡道:“酒量不好還敢出來喝酒,你怎麼還是這麼不聽話呢?”
顧盼實在受不了才衝他嚷嚷,“你煩不煩!?我早就和你沒有關係了,你憑什麼來管我聽不聽話?!我不受你管教!”
她有些累了,咳嗽了聲,小臉蒼白,無力的說:“鐘硯,我不怨你了,我們就這樣了吧,你也彆來惹我了,我們早就橋歸橋路歸路了,毫不相乾。”
鐘硯死死盯著她的眼睛看,試圖找出她撒謊的跡象。
可是沒有。
真的沒有。
這雙漂亮的眼睛裡,連對他的恨意都沒有了。
鐘硯捏緊手指,靜默了好一會兒,他的唇角微微上翹,俯身在她耳畔,吐字清晰道:“你想的美。”
顧盼說的本來就沒錯,他就是個神經病。
哪有那麼容易就撇開關係呢?
他不知道他到底愛不愛顧盼,愛是種什麼東西他都不知道,慶元帝口口聲聲說最愛他的母親,說殺了還不是毫不猶豫的殺了,僅僅是因為他的母親不夠愛他。
所以愛不愛,對於鐘硯來說真的不重要。
鐘硯隻知道,顧盼這輩子就是死也是隻能死在他身邊,死在他的手裡邊。
他張了張嘴,對著她纖細柔軟的脖頸,咬了下去。
顧盼被他按著雙手,掙紮不得。
女人的鮮血都是香甜味的,鐘硯滿意的看著她脖子上自己留下的痕跡,舔了乾淨唇上的血珠,惺惺作態假慈悲,問道:“窈窈,疼不疼?”
顧盼忍無可忍,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瘋子,“滾啊!”
*
顧盼被迫留下來和他一起吃了個晚飯,氣都氣飽了,飯也沒吃兩口,餓著肚子被鐘硯的馬車送到太子府門前,下馬時臉色依然難看。
傍晚天涼,冷風順著她的衣領往裡灌,簌簌而來的風迎麵吹來。
蒼白無暇的臉被吹的有些紅,耳朵尖尖也被這天凍的通紅。
她搓了搓手,腳下步子慢吞吞的,雪地裡一步一個腳印。
院前點了一排的燈籠,幽幽火光將漆黑的長夜照的透亮。
門前立著一道欣長的身影,男人手裡提著一盞燈籠。
顧盼忽的停下步子,定定望著不遠處的趙煥章,眼眶熱熱的,她忽然很難過,卻又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
好像有一股巨大的悲傷無法宣泄。
趙煥章緩步朝她走來,低眸望著她的臉頰,溫熱的手掌輕輕覆著她被凍的冰冷的臉龐,“被凍著了吧,下次出門多穿些,你怎麼樣都很好看的。”
姑娘都愛美,顧盼格外要漂亮。
寒冬臘月都不肯多穿一件,嫌不好看。
顧盼哽著喉嚨,嗯了一聲,“好。”
進屋之後,趙煥章往她手裡塞了個暖爐。
顧盼問:“你等我多久了啊?”
趙煥章道:“也沒多久,半個時辰。”
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酒氣,淡淡一笑,“喝酒去了?”
顧盼低著腦袋,“嗯。”
趙煥章不會為這種小事而生氣,反而覺得挺好的,小姑娘這一年都蔫巴巴的,好像被抽去所有生機。
他覺著顧盼張牙舞爪時的樣子最好。
“那你在外邊吃飯了沒有?”
顧盼想了想,還是搖頭,“沒有。”
她沒吃飽。
趙煥章命人將溫在廚房裡的菜端了進來,“先吃飯吧。”
顧盼本來覺得自己沒胃口,但被趙煥章這麼盯著看,她莫名多了些食欲,吃完了大半碗的飯。
晚飯過後,趙煥章在她的屋子裡坐了片刻才打算離開,臨走之前,他將顧盼抱在懷中,輕撫著她的後腦,“以後多和朋友出去逛逛。”
“你之前那幾個月並不快樂。”
“我很高興,你終於肯走出去了。”
趙煥章走後不久,便命人將他白日裡從賣藝人手中買來的白貓送到她的屋子裡。
貓兒可憐,被主人拴在鬨市中取寵掙錢。
趙煥章花了十兩銀子買了下來,直覺告訴他,顧盼會喜歡這隻貓。
*
鐘紹願已經三歲半了。
他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自己的母親,一開始還會哭鬨著要去見母親,不過小朋友也發現儘管自己在父親麵前哭的嗓子都啞了也沒用。
起初還有嬤嬤無意喊過他的小名,第二天便被父親送走,於是再也沒有人會叫他的小名了。
所有人都叫他願哥兒。
他沒有玩伴,也沒有母親。
願哥兒不像以前那麼喜歡撒嬌,也不會動不動就要父親親親抱抱,不過他依然很聽話。
博平郡主一日比一日喜歡這個孩子,有事沒事就把他接到棲築院裡玩。
這孩子除了那雙狐狸眼,其他的都更像他的母親。
所以博平郡主對著願哥兒這樣一張臉,也討厭不起來。
反而總能從他身上看見自己早逝大兒子的影子,他們都一樣的乖巧。
博平郡主正抱著願哥兒,她的屋裡沒有孩子的玩具,她索性挑了些金元寶擺在他麵前讓他拿著玩。
願哥兒其實不太喜歡被大人抱著,他雖然不樂意,但在祖母懷中也沒有掙紮,任她抱著自己。
午間,博平郡主讓廚房裡的人準備了一大桌子的菜和甜點。
燒鵝醬鴨,看著就讓人食欲大增。
願哥兒吃飽了飯,博平郡主還將麵前的甜點推到他麵前,“你不是愛吃甜的嗎?快點吃。”
鐘硯平日管的嚴,半個月才準他吃一次甜點,怕他吃壞了牙。
願哥兒盯著晶瑩剔透的糕點咽了咽口水,蔫蔫的說:“父親不讓我吃。”
博平郡主嗬了兩聲,“你父親這個不讓那個不讓,他有毛病我可沒有,給我吃,不吃不許你出這個門。”
他搖了搖頭,小朋友什麼都好,就是太聽他父親的話了,把博平郡主氣的夠嗆,點著他的鼻子說:“鐘硯要是有你一半聽話該多好。”
可惜那個人小畜生養不熟。
吃過午飯,願哥兒又被博平郡主抓著一同玩遊戲,玩了沒兩局,他便困了。
博平郡主便讓人抱著孩子去裡間睡了個午覺。
她自己卻睡不著,靠著窗戶下的軟塌,太陽照得她渾身都暖洋洋。
她自詡是個惡毒刻薄的人,可能是年紀大了心腸反而變軟。
博平郡主當真是有些心疼願哥兒的,小小年紀就差不多算是沒了娘,等長大後知道事情真相,他又該站在哪一邊?
侯府上下隻有他一個孩子,身邊也沒個玩伴,孤孤單單沒人陪。
她輕嗤了聲,也不知道鐘硯每次看著兒子那張和他母親肖像的臉,會不會覺得難受。
鐘硯來棲築院接孩子時,臉色陰沉,冷冷瞥了眼博平郡主,眼神嫌惡,隱忍著怒氣沒發作。
他闊步走到裡間,將尚且還在熟睡的孩子抱了起來,在博平郡主跟前停了下來,“管好你自己的兒子,彆來管我的兒子。”
“願哥兒又不討厭我,你不想他過來又有什麼用?而且名義上我可是他的祖母。”
“對,你是他的祖母,你死了也是他的祖母。”
“鐘硯,你彆太過分了。”博平郡主敬告自己不能生氣,她麵色稍緩,說:“你是不是擔心我對他提起顧盼啊?這孩子記掛著他的母親卻又不敢問你,怕你不高興,可憐了孩子無辜。”
鐘硯沒理她,抱著孩子去了前院。
願哥兒稍晚時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揉了揉眼睛,然後乖乖穿上鞋子跑去找他的父親。
鐘硯順手將他抱起來,“不困了嗎?”
願哥兒趴在他的肩膀上,奶聲奶氣,“睡飽了。”他揪著父親的衣裳,小聲問道:“爹爹,今晚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
鐘硯沉默幾秒,拍拍他的後背,“可以。”
晚上願哥兒又說夢話了,鐘硯聽著兒子輕喊著要娘親,摸了摸他的臉,一夜都沒怎麼睡。
*
春分那天,慶元帝宣告了一件大事。
對群臣稱道鐘硯乃是他淪落在外的三子,也就是晉王殿下。
慶元帝兩鬢斑白垂垂老矣,也是趁著自己還能爬起來上朝這天頒了聖旨,給鐘硯冊封了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