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一夜的雨, 次日終於雨停了,泛灰的積雲在天空緩慢流動著。
沒有陽光。
沒感到春光的明媚,反倒有殘冬的陰冷揮之不去。
一如此刻被臨時征作中軍行轅的壽州州衙門。
氣氛的壓抑由裡蔓延到外, 連守門的衛兵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偏偏這個時候,項青來了。
其實這些天, 他來過多次。
他和紀謹目前也在壽州城,兩人所屬的營部也有不少兵丁陷入地陷傷亡的, 由於天雨人多, 緊急治療後的傷患都挪往壽州城安置。
紀謹也受了些傷,目前在臥床, 所以沒來, 不過項青不敢讓他過分擔心,隻把紀棠的傷勢往輕裡說。
他一個人挑兩個人的事,忙碌得不可開交,心裡卻還記掛著紀棠, 每天至少抽空私下過來一次。
衛兵不敢不放他進來,因為怕引人注意。但也不敢把他往主院放, 紀先生未過危險期, 主院風聲鶴唳,誰敢節外生枝啊?
於是隻好用軍醫的話搪塞他, 說紀先生得靜養, 最好不要有人員頻繁進出, 反正就死活不放行。
但今天卻擋不住了, 因為很明顯行轅內前幾日那種極端低氣壓已經過去了,也糊弄不了項青。
院外一陣喧嘩騷動,趙徵眼睫動了動,陳達咽了咽唾沫硬著頭皮進來稟:“殿下, 項小將軍來了。”
衛兵搪塞不住,項青一路直入主院,現正在主院院門外,被趙徵親衛強硬阻截。
雙方剛爭執兩句,忽聞聽有軍靴落地的聲音,遝遝遝一下接一下又急又重,玄黑鎧甲鮮紅帥氅,高大挺拔脊背筆直,來人眉峰淩厲,麵無表情間卻隱隱壓抑著一種山雨欲來的陰鷙。
靖王,趙徵。
趙徵大踏步而至,居高臨下,站在台階之上。
他冷冷看著項青。
兩個男人目光相觸,冷冷對峙了片刻,項青抬手抱了抱拳,淡淡道:“六娘受傷頗重,現已脫危,末將前來探視。”
趙徵下顎緊繃,深褐琉璃色的眼眸仿佛覆上了一層冰, “不必。”
他斷言拒絕了他,並冷冷道:“她不需要你的探視,項公子可還記得衛國公府的立場?”
一句話就把項青堵住了。
衛國公府屬皇帝陣營,而紀棠的意願他們都知道,是斷斷不希望和從前扯上瓜葛的,趙徵所在必然少不了皇帝的眼哨,項青一次能避過,兩次三次也能,但次數一旦多了,終究還是很容易被發現的。
若為她好,不來才是真的好。
不管項青有多少牽掛和道理,一句話就被堵死了。
他眯著看打量眼前的靖王,很明顯,今天對方也不會放他進去的。
項青再次相見,也沒了上次那種恭謹,因為現在他們並不是王將關係。
都是男人,在趙徵出現從他懷裡奪走紀棠那一瞬,他就明白了。
“靖王殿下這是不允許我進院探視了?”
趙徵冷冷:“王轅帥帳,軍中重地。”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項青,他有一個問題要問對方。
可不用趙徵問起,項青勾唇一扯,毫無笑意,刷地鋒利視線掃向對方,他慢慢道:“六娘為靖王殿下分憂多矣,我以為,親眷探視,靖王應當會體恤一二。”
至於是什麼親眷,項青盯著他,一字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舊年父親與紀伯父,已為我和六娘定下婚盟。”
寂靜的庭院前,簷下偶爾滴答一聲水聲,項青嘴唇一張一翕,明明是輕言慢語,落在趙徵耳中,卻大鼓重錘,“轟”一聲!
腦內嗡嗡作響。
趙徵倏地攢緊拳!
……
到半上午的時候,積雲終於薄了,窗外的天光亮了一些,吱吱喳喳,幾聲鳥雀唱鳴。
紀棠一覺睡到□□點,醒來精神奕奕,就是渾身骨頭疼。她傷口愈合挺好的,就是躺好幾天骨頭都感覺生鏽了,簡直閒得蛋疼。
她傷的腿,又不是腦子和手,哦,左臂淤青挺厲害的,但疼勁也過去大半了,這到底這不是啥傷。
百無聊賴,又閒不住,她就琢磨著想乾點活了,畢竟現在外頭肯定忙得不可開交,單單就看沈鑒雲柴興他們連過來看看她都還沒能抽得出時間,就知道了。
她正琢磨著要怎麼和趙徵說說,讓他同意才好,趙徵就來了。
“阿棠?”
他站在門檻外,立了片刻,才舉步進屋,他勉強扯了扯唇,吩咐六子叫人端早膳上來。
桌子搬過來,他坐在床沿陪她一起吃了早膳,再看著她喝了一碗藥。
紀棠正打算和他商量一下有關適量工作的事情,不妨卻發現,趙徵靜靜坐在床沿,脊背繃緊,看著她,似乎有話要說。
“阿棠。”
趙徵儘全力壓抑著情緒,才等她吃了早飯服完藥,那早點入口,他味同嚼臘,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
他束袖下的手握成拳,攢緊極緊極緊,他再次問她:“項青到底是什麼人?”
這個問題很突兀,也有點奇怪,紀棠撚蜜餞的手一頓,詫異回頭:“表哥啊。”
“除了表哥呢?”
紀棠看趙徵,她是足夠了解他的,她已經感覺他情緒很不對了,那雙漂亮的琉璃色眼眸此刻顏色很深,一道道黑色花紋深沉沉的像是個看不見底的旋渦,就像平靜的水麵下壓抑著一頭蟄伏的巨大凶獸般。
紀棠心頭一突,她倒是不怕的,不管什麼事她都不會怕他,隻她納悶之餘又有點擔心:“阿徵,你怎麼了?”
她靠過來,伸手拉他的手,才發現他緊緊攢著拳,青筋暴突,關節發白。
她一驚。
趙徵緊緊盯著她,他聽到自己沙啞著聲音問:“……阿棠,那個項青是不是你的未婚夫?”
紀棠:“……”
驟不及防,她嚇了一跳,連蜜餞盒都失手打翻了,目瞪口呆,回頭盯著趙徵半晌,他怎麼知道的?!
她的反應,趙徵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哪怕陳達上稟,哪怕暗部查探,哪怕項青親口承認,證據確鑿,但他依然心存一絲僥幸,隻要紀棠告訴他不是,他就相信她!
可現在……
“轟”一聲,簡直就像一記重錘,趙徵眼前一黑,他心口梗了一下就是窒息般擰著的疼,感覺要喘不過氣來了!
但萬幸,紀棠馬上就告訴他了:“額,其實,其實不是這樣的,我也不知故意瞞你的,隻是我想著,……”
紀棠撓撓頭:“等以後解除了,就沒這回事了,所以才不打算告訴你們了。”
多麻煩啊,那邊的事情其實她一點都不想沾的,更甭提帶入朋友圈了。
趙徵一怔,隨後大喜:“阿棠,你是說……”
簡直就是冰火兩重天,趙徵瞬間睜大眼睛,他反手握緊她手,“你是說你想解除婚約?!”
“你是一開始就打算要解除,所以才沒有告訴我?是不是?!”
趙徵聲音陡然提高,人感覺瞬間活過來了,簡直劫後餘生,喜出望外,種種情緒頃刻交織在一起,他簡直又驚又喜,從昨夜積攢至今的那種毀天滅地般的陰霾冰翳壓抑刹那就一掃而空,等紀棠肯定地點點頭,他也反應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