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帶著一行人百來人偽裝成商隊鏢師, 分前中後三個小隊,順著人流一路往南。
得益七夕宵禁暫停,哪怕大半夜驛道上都依然人流不絕, 樂京裡頭馬上就該反應過來了, 他們當然是要立即走的。
一路緊趕慢趕馬不停蹄, 到了下半夜出了京畿地界,在一處叫皴鄉的小鎮停了下來。這時已經下半夜了, 驛道商隊漸稀基本看不見了, 出了京畿基本就安全了, 一切順利, 紀棠就沒有更換接頭點,吩咐停下來休息一下,等天亮再走。
最重要是等趙徵。
紀棠累倒不怎麼累, 剛她在馬車上咪了一會兒, 就是挺擔心趙徵的。
翹首以盼等了有快一個時辰,趙徵終於回來了。
嘚嘚的馬蹄聲, 一行六馬以極快的速度疾奔而來,打頭趙徵黑衣黑馬, 幾乎被夜色融為一體似的。
他是孑然一身回來的,背後並沒有馬車。
身後柴義陳達五人大氣不敢喘,氣氛死一樣的沉寂。
黎明前的天太黑了, 而趙徵身上的黑色勁裝顏色也過於黝深, 兩種濃稠的黑色映襯下趙徵的麵龐也添上一層晦暗的色澤, 他見了紀棠在等他, 勉強扯了扯唇,想說話,動動唇卻沒說出來。
“回來啦?”
紀棠退後一步讓他下馬, 她用尋常輕快的語調說話:“我們也是剛到不久的,休息一下正好等天亮再啟程。”
她睜大一雙眼睛抬頭看他,伸手去拉趙徵的手,才發現他手心汗津津的,渾身肌肉也緊繃得很,跟石頭似的。
紀棠心裡歎了口氣,麵上卻沒表現出來,拉著他柔聲說:“進去吧,咱們先洗洗。”
趙徵為了接柴皇後,一路風塵仆仆連臉都沒洗過,驛道都是黃土鋪的,近看他頭發兩鬢和身上的黑衣一層的泥塵。
這個貨行是暗部的據點,後麵連著一個大院子,紀棠已經命灶房留了熱水了,她拉著趙徵的手回到正房,脫了他的上衣,推他進浴桶,“水調好了,進去吧。”
七月的夜風,已經有些涼了,薄薄一層夏衫阻擋不了露水的潮意,趙徵都不知自己是怎麼回來的,隻覺得渾身冰涼冷硬,鈍鈍的僵得厲害。
直到他浸進熱水之中。
隔間蒸汽騰騰,浴桶水溫有些高,他被燙了一下,但融融暖意驅走寒氣,他緊繃的身軀終於慢慢放鬆下來了。
紀棠抽了他的發簪,把束得緊緊的發髻打散放下來,趙徵的頭發烏黑濃密,發根粗硬,正如他的人一樣,倔強又執拗。
紀棠用篦子給他細細順著頭發,一下接著一下,把浮土都梳乾淨了,然後拉個桶過來,舀了瓢熱水澆在他的頭發上,打了打胰子給他洗頭發。
紀棠願意心疼人的時候,那是極溫柔極細致的,細細揉搓著,溫熱的水一勺勺澆下來,她還把兩手伸進來按他的頭皮,用指腹輕輕揉壓按摩的。
從頭頂至百會穴一陣陣的酥麻,在天靈蓋一直傳到四肢百骸,趙徵僵硬的身軀終於徹底放鬆下來了,他閉上眼睛,仰著頭頭安靜靠在桶壁上。
等洗好了頭,紀棠用棉巾給他擦個七成乾,鬆鬆用發帶束起來,“好了,起來吧。”
趙徵起身換了身乾淨衣服,人出來看著精神了一些,紀棠拉他到長榻一起躺下,親了親他的眉心:“睡會吧,等天亮才出發呢。”
現在距離天亮還有大概一個時辰左右。
趙徵連續快馬趕路,已經很疲憊了,照理剛洗澡放鬆過,他應該很快就睡過去才是。
可是他翻來覆去,卻怎麼也睡不著。
紀棠也不知說什麼才好。
她不是柴武毅也不是趙徵,對柴皇後沒什麼濾鏡,今天這出就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她就心疼趙徵,他這人感情太濃烈,偏偏親緣又太淺薄。
不管什麼勸慰,在此時此刻都顯得格外蒼白無力。
夜很黑,屋裡沒有點燈,暗影幢幢的,窗欞子投進來的一點點光顯得格外的微弱。
趙徵喃喃說:“我想起我哥了。”
像囈語,兒時記憶一下子翻湧出來。
趙徵小時候總是會撒嬌喊胞兄做“哥哥”,也就漸漸長大,身份也不同了,才改為更正經的“大兄”。
他的哥哥隻比他大不到兩歲,但他是長子,是長兄,上有父母祖輩寄予厚望,下有胞弟嗷嗷依賴,後來還封了皇太子作為一國儲君,他是個很有責任心很懂事的孩子,自小就把責任背在自己身上,尊愛長輩體貼父母疼愛弟弟,處處妥帖,從不讓人操心。
相比起趙徵,皇太子才是那個真正沒有讓母親費心過的孩子。
因著柴皇後秉性柔弱,先帝叮囑長子長大後要好生照顧母親,他記在心裡,很小就懂得體貼母親,懂事得讓人心疼。
後來先帝被暗算戰死沙場,十二歲皇太子稚嫩的肩膀從那一刻起就徹底扛起了的長子責任。
趙徵看見母親改嫁會當場紅了眼圈,鬨彆扭一個月沒去看母親一眼,但皇太子隻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他甚至還強忍著去柔聲安慰鬱鬱寡歡的母親。
他的哥哥,不但從未見過柴皇後表現的為母則剛,他甚至還因為長子能乾,小小年紀就作為被母親依賴的角色。
趙徵想起那個時候,很多次他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委屈落淚,而哥哥總會抱著他一下下拍撫,哄他安慰他,他伏在哥哥的肩膀,而那個稚嫩單薄的肩頭承擔起一切。
趙徵心肝擰著疼,他心疼極了,心疼那個鮮明活在他記憶裡的哥哥,也恨極了,不甘極了,他當時恨不得抓著柴皇後的肩膀拚命搖晃,質問她,憑什麼?!
他恨不得立即回頭,一劍就戳死了那個小崽子!
趙徵終究還是沒忍住,霍地坐起來:“既然她不肯走,那就罷了!”
微光自窗欞子透入,映在趙徵另一邊的側臉上,他脊梁挺直下顎緊繃,聲音微啞也不高,卻帶著一種毋從回斡的語調。
那是她選的路不是?
他的母親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堅定的決定,這第一個就是決定離開他。
趙徵哼笑一聲,聲音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諷刺,聽得人怪難受的。
“阿徵?”
隻是她剛說話,趙徵就側過頭來了,朦朧的微光下,她蓬鬆的發絲纏在肩頸上,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大眼睛溫柔地仰看著自己,帶著難以掩飾的關切和擔憂。
他心一暖,柔聲說:“彆擔心,我沒事。”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親了一下:“我是有點難受,但比起從前想的要好多了。”
趙徵是傷心,是難受,但對於這個結果,他其實也不是一點沒預想過的。
在剛知道柴皇後懷孕時,他思想就不可抑製地往這方麵滑過。
畢竟他是柴皇後的親生孩子,他再愛自己母親再不願相信,但其實潛意識對自己的母親還是很了解的。
連柴興鐘離穎提起這事都不敢一口斷言,趙徵又怎可能無知無覺呢?
隻是從前他拒絕去想,不願意接受而已。
到了今天終於還是真實發生了。隻不過,比起那時候想象的,趙徵現今卻要好過多了。
“我有你,有舅舅,有鐘離伯父,還有柴興柴顯他們。”
他並非孤獨一人。
他有愛人,有親人,有兄弟,還有一眾誓死追隨他的心腹將士,趙徵才剛剛深切體會到這一點。
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哪怕母親選擇不要他,但他還有他們,不是嗎?
其實這事要是發生在柴顯事件前,那趙徵肯定沒這麼容易釋懷的。他愛恨太過濃烈,性情太過執拗,估計被母親舍棄的那股濃烈怒恨怕恨不得毀天滅地焚毀一切,傷人又傷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