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側過臉來,沒有情緒的臉蛋因為紅唇的點綴而顯得多情,略帶狠意的眼睛淡然地盯著他。
好似站在鐵軌上被火車碾壓過,他慢慢地對著奶奶道:“…好。”
語落,又用叉子拿走蘇可馨蛋糕上的一粒草莓:“那就麻煩姐姐你給我補習了。”
蘇可馨:“……”
“可以嗎?”小老太婆擦擦嘴,左看右看覺得很放心:“馨馨你說的話,他都聽。奶奶給你錢,也給你做飯。”
他也隻是說說而已。
也不指望沒多熟的她真答應,也無法想象她一邊吹著泡泡糖一邊給他念英語單詞的模樣,太違和了。
結果,她說好。
為了躲避學習,他開始晚回家,但不管多晚,一打開門,就能看到蘇可馨地坐在餐桌邊,陰惻惻地對他勾著手指,桌麵上放著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和一塊吃了一半的草莓蛋糕。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奇怪的姐姐從宿舍搬出來,單獨住在另一棟樓的七樓頂層上。所以才能不管多晚,他要是沒背完單詞就睡覺,都能被她找上門,揪著耳朵從床上爬起。
有時候,他會耍賴:“姐姐你不要太過分,我裸睡的!”
她比他還不要臉,開始脫外套:“那一起?”
他落荒地差點從窗戶上跳下去。
偶爾,還是會撒嬌一下:“姐姐,我今天不舒服。”
她會配合地問:“哪裡不舒服?”
“我發燒了。”
蘇可馨摸摸他的額頭,發現真得有點燙,便沒把他從床上掀下來,出去給他倒了杯熱水,看著時鐘:“到中午,還沒退,就帶你去醫院。”
那能繼續睡半天了。
他高興地戴上眼罩。
然而,她也沒走,翻出一本英文作文合集,開始一字一句地給他念,機械無情標準得像高考英語聽力。
他太痛苦了:“姐姐,我是病人!”
“你睡,”她繼續念。
這樣能好夢才有鬼,他閉著眼睛,連夢都是英語成績出來後,考了三十分被她放狗追著咬,他奪命狂奔了五條街,醒來時冷汗爬滿背。
“退燒了,”她坐在床頭道。
他還撓著頭,想到追著他咬的狗好像是林徹江櫻家的小可……小可幾時變得這麼凶了?
再抬眸,看著毫無波瀾的蘇可馨。她依舊是妝容精致,漂亮又自帶氣場地坐在椅子上,作文範本被念了一大半。
他忽然有點害羞,覺得生病的自己肯定臉色很差,大概一點都不好看:“姐姐,你出去一下,我換衣服。”重新打扮一下。
蘇可馨見他說話還沒什麼力氣,點頭給他打開衣櫃:“我幫你拿衣服。”
“不用!我又不是小朋友!”他沒來由地大聲道。
可是已經晚了,她輕飄飄地拿起一條蠟筆小新的四角褲,給他鼓勵:“嗯,你是大朋友。”
“那是奶奶買的!”
“算了,討厭你!”
“你快出去!!!”
他無能狂怒道。
*
夜深了,蘇可馨因為酒精還睡不著,關著燈在床上躺了會,聽到樓下車子開過的聲音,居民樓隔音不太好,頂層還是能清楚地聽到摩托車的輪子壓過易拉罐的擠壓聲。
她坐起來,這個聲音……
輪子滑過地麵,粗礪又沉重。
她下床,打開手電筒,走到雜物房裡,白天清理掉了很多雜物,小房間裡隻剩下幾個大箱子。
她把其中一個箱子挪了個位置放,蹲下身,看著灰撲撲的滑板。
用抹布仔細把灰塵拔掉,露出貼著淡紫色的砂紙的板麵。
輪子在木地板上滾來滾去,滑板往前滑,撞到門才停下來。
蘇可馨走過去,坐在地上抱著它翻了個麵,看到板底上紅色的塗鴉。
唯一的數字被用白色的筆寫上。
這是她第一次上板的日期,也是擁有第一個滑板的日子。
三月初五
一個春天裡最平凡的日子。
楓酒吧附近有個露天的滑板公園,她有時候不想去酒吧唱歌也不想回家時,就會坐在那裡發呆。
有耍帥的男生會故意從她旁邊的台階上帶板跳下去,用一個驚豔的落地來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不為所動地繼續發呆。
然後陳也發現了她:“姐姐,你想玩滑板呀?”
她很冷淡:“不想。”
第二天,他興高采烈地自己踩著一個,手上抱著一個板地跑來找她:“姐姐,我送你一個。”
“…………”
也不知道他到底從哪裡看出來她有興趣。
於是,她改成抱著滑板繼續坐在原地發呆。
陳也隻能自己玩,他顯然是個老手,踩著滑板直接從高處滑到碗池中央,在U型滑道上來去自如,好像所有的節奏都掌握在腳下,能從高處俯瞰下來,也能從低穀飛馳上岸。
有小女生在旁邊看:“阿笨哥哥你好厲害!”
“可以教一下我嗎?”
“我怕摔跤好痛的。”
蘇可馨定定地聽著,越看越無法把這個自信又俊俏的少年代入到那個整天被困在房間裡背不出英語單詞而心累到想上吊的倒黴男生。
陡然有種可怕的陌生感。
就好像她以為的笨熊其實是一根白色的羽毛,一直沒在意過的某些東西其實很有可能不受她的掌控。
會飛走,離開,逃跑。
他骨子裡有這個能力。
在那之前,她也想嘗試著握緊一次。
輪子輕轉,慢騰騰地滾到他的腳邊。
陳也腳尖點著滑板,讓它翹起來一些,拿在手裡:“姐姐,你不是不想滑嗎?”
“沒有不想,”她道:“是它太醜了。”
他沒料到她在意的點是這個,鬆了口氣在笑,雙眼黑深,看起來很容易滿足。
他拉住她的手腕,直往家裡走。
奶奶在午睡,兩人輕手輕腳地抱著一大箱子的東西出來,轉移到隔壁樓的天台。坐在長長的小矮桌上,他把箱子打開,翻出一堆各種顏色的砂紙,紋身貼和塗鴉筆。
她在淡紫色和粉色裡選擇了前者。
板底的圖案也交給他,不出二十分鐘,他握著筆蓋:“我隻會畫這一種。”
蘇可馨垂眸:“因為天天穿?”
“你就不能裝不記得嗎?”他有些無言。
紅色的蠟筆小新畫好,蘇可馨看著兩個滑板上一模一樣的圖案,又指著他那塊上麵的數字道:“這些什麼意思?”
“是我掌握一項技能的時間,”他從善如流地從頭告訴她:“這一天是我剛學,這個是我會翻版,還有學會從障礙物上跳下來……”
說完,他露出小狗狗需要誇獎的亮晶晶眼神:“姐姐,我是不是很厲害啊。”
她眼彎彎:“聽起來很像是幼兒園的小朋友在牆上記錄自己的身高。”
“你這個女人!”他怒了:“不要破壞氣氛!”
他們兩個之間還需要什麼氣氛?
蘇可馨擰開筆蓋,看了眼快要落下的夕陽,在板底上寫道:3.23,想了想又在後麵畫了一個小太陽。
這是春天裡,最平凡且天氣晴朗的一天。
*
那是平凡的一天嗎。
陳也不覺得,對能教她玩滑板這件事,抱有濃厚的興趣,就好像他們兩個人之間,他再也不是被壓的那方,他也能掌握一些主動權了。
初次滑總是磕磕絆絆。
他寸步不離地跟著她,給她做了無數個示範,如何上板,如何保持平衡。怕她摔跤,怕她覺得不好玩。
原來她也會害怕。
手會無意間去依附他,細小的慌亂在眼眸中瀲灩,靠過來時腰軟得像蛋糕。那些刻意營造出來不好接觸的氣場就像顏色豔麗的荔枝外衣,被剝開後,露出的其實是可口白嫩的果肉。
她猛地攀住他肩膀的那一刻,身體的距離靠得那樣近,眼睛裡隻裝滿他一個人,視線和感知,都由他一人占據。
心臟像過了一段黑暗的隧道,在快接近光源時,顛簸又期待。
那一刻,他瘋狂地想要摘下這顆果肉。
3.23,是對她心動的第一天。
……
……
他坐在奶奶的照片前吃完屬於自己的那一份蛋糕後,趴在桌上睡著了。在夢裡醒來時,寂靜無聲,心像被鑿開了一個洞。
像個鬼魂,沒有期待沒有目標地抱著剩下的蛋糕離開。
和往常很多次一樣,下樓,穿過小巷子,進入另一棟建築裡,把七層的台階全部數完,坐在最後一格上,不敢走進去,好像有層結界在那。
往下看,還能看到另一邊的小飯店。
人一旦有了偏愛,再笨拙的人都會無師自通地學會讓步,最清晰的就在吃這件事上,火鍋會挑最嫩的菜葉子燙給她,煲仔飯會把鍋巴都挖到她碗裡,小龍蝦會認真剝好殼。
他兀自回憶,這些本該在記憶中被拋棄的細節因著他一遍遍地回想,被根深蒂固地纏在腦海裡。
就算到現在,他也依然喜歡她,所以無法釋懷她能如此輕易地離開。
數不清是第幾十次坐在這裡,就像去車站等一個不會歸來的人。
蘇可馨隱約聽到外邊有腳步聲,半夜三更得讓她心生了警惕,小心地拉開門,看著走廊燈上倒映出來的背影,某種強烈的預感湧了上來。
一步之遙,她倏然失去踏過去的勇氣。
即便已經想過無數次碰麵時的場景,即便知道自己回來就一定會遇上他,即便無論如何都渴望再見他,可她還是害怕了。
她沿著牆根蹲下來。
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張揚無所畏懼的蘇可馨,該如何和他解釋離開都成了難題,無法開口,更怕他對自己失望透徹。
男人動了動身,影子在燈下搖晃,隱約可見他放下了什麼東西,風把他的外套吹得窸窣,她一度以為他要離開了。
很久之後,他還是站在原地,很輕的開口,像壓抑了一段太久的心事從喉嚨深處翻上來:
“我真的好想奶奶,也很想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