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烈已經很多年沒有像今日這樣,對一頓飯產生期待感了。
池烈剛進宮,隻是個最低賤,最普通的小太監。
剛剛淨身進宮的小太監,會在夜庭宮接受三個月培訓,表現的好就能得個不錯的職位,表現的太差,無法讓教導他們的老太監滿意,就會被丟進誰都不想去的地方乾活兒。
他剛進宮時。教授他們的老太監已經在夜庭宮裡待了30年。
60多歲的老太監,臉遍布皺紋。佝僂著身形,聲音粗啞又尖厲,像是來自地獄的惡魔。
對他們極其嚴厲刻板,稍有差錯,就會棍棒上身。
那時的老太監,是整個夜庭宮裡,所有小太監最害怕的人。
池烈也怕他。
夢魘般的怕。
夜庭宮裡一日兩餐,當時的池烈剛剛入宮,在宮外過的都是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雖然其他入宮的小太監也同他是差不多的情況,可人家年紀比他大上三四歲。
吃飯時,池烈根本搶不過那些比他大的孩子,隻能搶到一半饅頭。
甚至,連半個饅頭吃不了多久,就會被其他人搶走。
那時候的池烈,做夢都想吃上一頓飽飯。
後來,他成了司禮監掌印太監。
手裡握著東廠,其他人不管心裡對他是什麼態度,鄙夷也好,害怕也好,敬畏也好。
見了他,麵上都得帶三分笑,誰都不敢得罪。
小時候做夢都想吃,卻吃不到的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端上了他的餐桌。
可後來,他再沒了食欲。
麵對滿桌珍饈佳肴,池烈也不過是動幾筷子罷了。
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刻這般,覺得,麵前一桌子家常菜,如此誘人可口。
特彆是在對麵那小肥團子,用渴望又眼巴巴的眼神盯著他手裡的雞腿時。
雲葒太小,她是站在椅子上吃飯的。
臉蛋壓在餐桌邊,一雙燦然漂亮的杏眸一瞬不瞬地追隨著男人慢條斯理抬起的手。
骨節分明而漂亮的手捏著筷子,夾起了雞腿。
雞腿兒被烤的外焦裡嫩,飽滿的油脂泛著金黃的顏色。
焦香混著肉香融合在人的鼻尖,絲絲縷縷飄進了雲葒的小鼻子。
她第五次咽了口水。
池烈覺得手裡的雞腿更香了。
他少見地吃完了一整個雞腿兒,動作優雅地掏出手帕,擦拭唇角。
“不錯。”
桌上擺著五菜一湯。
四喜丸子。
紅燒熊掌。
燒雞一隻。
水晶蝦仁。
清炒小青菜。
鯽魚湯。
天香閣能在繁華的杭州城裡屹立百年。
不是沒有原因的。
看似平常的菜,廚子做的恰到好處,多一分則膩,少一分則淡。
雖說,比不上皇宮內的禦廚,但在民間也算得上是翹首了。
雲葒在池烈夾起第二個四喜丸子的時候,再也忍不住了。
小身子嗖地一下,從椅子上蹦躂起來,奔到池烈身邊。
哼哧哼哧把旁邊的大椅子跟著挪過來。
握住自己的小筷子,肥團子滿臉的天真無邪和殷勤討好,語調甜的能膩出蜜來:“爹爹爹爹,孩兒來給你家夾菜。”
池烈伸出去的筷子在半空中停頓,似笑非笑轉眸。
小娃娃單純的臉蛋兒上寫滿了她的心思。
我要吃肉,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壞爹爹,壞爹爹,壞爹爹!
大眼睛滿是控訴,卻又摻雜了小心翼翼和殷勤討好。
池烈身邊從來不缺討好他的人。
各種各樣拍他馬屁的都有。
就是想抱池烈的大腿,雞犬升天一步到位。
池烈剛才那會兒吃了不少,已經有五六分飽。
看在這小飯桶給自己增添了不少食欲的份兒上,池烈心情不錯的決定讓她再蹦躂會兒。
至少,這小丫頭能讓自己的食欲好上一些。
人活在世上,衣食住行。
連吃,都不能吃開心了,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雲葒生怕池烈會拒絕自己的要求。
又屁顛兒屁顛兒地蹦下凳子,把椅子往池烈身邊兒挪了挪,跟他的緊緊貼在一起。
小娃娃艱難地哼哧爬上椅背。
像隻笨拙的小老鼠。
她伸出小短手,竭力挑起一個四喜丸子,放到池烈碗裡。
“爹爹吃。”
雲葒笑容燦爛,眉眼彎彎。
笑容間不見半點陰霾,望著池烈的眼神,盛了滿滿的孺慕和期待:“爹爹要多吃點,以後,雲雲都陪著爹爹一塊兒吃飯。”
這樣,她就能頓頓都吃到肉了!
池烈怔了怔。
陪她一塊兒吃飯?
督公大人鄙夷不屑地輕哼了聲,捏起筷子,吃碗裡的肉。
雲葒麻溜伸出筷子,夾起了最後一個四喜丸子。
也顧不得燙,直接整個塞進嘴裡。
小小的腮幫子被肉團撐得鼓鼓的,她努力的嚼,努力的嚼。
腮幫子一動一動的,精致的眉眼,滿滿都是吃到好吃時的歡欣和雀躍。
仿佛,不是吃到了肉團,而是得到了一整個世界。
孩子的滿足,總是那麼輕而易舉。
池烈慢條斯理吃完碗中的丸子。
清雋陰柔的眉目,落下點點陰影。
雲葒還在嚼那個大丸子。
天香閣手藝超乎尋常的好。
池烈冷眼瞧著雲葒一鼓一鼓的腮幫子,驀地伸手出去,戳了戳孩子臉頰上的軟肉。
觸感柔軟。
軟的不可思議,像是棉花糖一般。
雲葒一口咽下嘴裡的四喜丸子,顛兒顛兒地繼續給池烈夾菜。
給池烈夾一口,然後,趁著池烈吃東西給自己夾一口。
“……爹爹,吃這個蝦仁。”
“我給爹爹把魚刺剃掉。”
“爹爹,爹爹,你也要多吃青菜!”
“吃青菜對大人身體也好,會長高高的哦!”
池烈麵無表情看著雲團子超有心機地把大坨青菜夾到自己碗裡。
然後,某隻團子自己隻吃了兩根青菜。
低頭吃青菜的時候,小團子還一邊吃一邊偷笑。
滿眼得意和囂張。
池烈…
一般在他跟前兒玩手段耍陰謀的,不是衝著他屁股底下的位置,就是衝著金銀財寶和皇帝的青眼。
這隻小團子,就為了兩根青菜。
滿桌子的菜被一大一小幾乎吃乾乾淨淨,最後隻剩下那盆鯽魚湯。
碗裡,還剩下些許魚肉和一個魚頭。
雲團子小心翼翼地把湯裡所有魚肉挑到一個小碗兒裡,然後,又拿出一個乾淨的小碗兒,將魚頭和魚骨頭全都放進去。
池烈閒閒坐在一邊,神情似笑非笑。
估摸著,這一心惦記吃肉的心機團子,鐵定會把那魚頭挪到自己麵前。
片刻後,
池烈垂下眉目。
餐桌上,放著一碗滿滿的,被剃掉魚刺的魚肉。
他沒動筷子。
扭頭看向自己身側。
旁邊,站在椅子上的胖團子已經歡天喜地地捧著那個小碗,咬著魚頭,正咂摸著汁水,尋找魚頭上的零星魚肉。
池烈頗感意外的挑了挑眉梢。
這隻心肌肥團,突然良心發現了?
肥團子感覺到池烈的注視,將嘴裡的魚骨吃乾淨後,吐到桌上。
“爹爹,快吃呀!”
“……為什麼吃魚頭?”
池烈眸色沉沉,眼中暈染著令人心窒的寒光。
雲小團子看了一眼池烈碗裡的魚肉,沒控製住,又咽了咽口水。
小小聲地說:“爹爹要多吃點肉,才能賺錢呀!”
胖乎乎的小團子嘴邊還沾著魚湯,似是艱難的想了想,回答道,“而且,雲雲一直都是吃魚頭的。”
一直都是吃魚頭的?
池烈眯了眯眼。
想起汪清搞上來的,有關這孩子的詳細身世。
能被親爹娘丟出家門,想必就算活在家裡時,也沒得到什麼好待遇。
“為什麼叫本座爹?”
池烈又掃了一眼,堆在小碗裡滿滿當當的魚肉。
某隻肥團子又吸溜了一口魚骨頭。
歪了歪腦袋,鼓著腮幫子,陷入一陣沉默的思考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爹爹就是爹爹呀,哪有為什麼?!”
“爹爹真笨!”
池烈……
看來真是個傻子。
連親爹是誰都認不出來。
“你真的能聞出那晚上夜闖張府黑衣人身上的氣味?”
這隻肥團子要是敢說瞎話騙他,他就立刻讓他血濺五步!
雲葒似乎是被池烈一連串的問題問得煩了,皺起了精致的小眉頭。